荀相奉命去督看咬春宴的筹备,这一边,天子与东皇的会面开始了。
自正始三年起,这种小规模的君臣密会,总照例设在新建的观星阁里。在那里可以看见明德山最开阔的星空。
观星阁的设计很是别致,其南门供天子出入,借着山势架了如虹复道,只消步行,便可在片刻间直通通寝殿。观星阁的北门专供觐见的臣子出入,从底下的望天门开始规规矩矩筑了九重阶梯。每一个有幸陪伴天子“观星”的臣子,无论官职大小,都必需先完成这种耗费体力的“登天”仪式。
唯此才能显出天子的威仪,才能使人在见到圣驾时有眼冒金星,满身虚汗的“愧怍惶恐”之态。
可以在宣政殿佩剑鞋履的东皇殿下,遇见这样的“天梯”也只好乖乖就范,甘拜下风。
鸿昭行到阁前,竟然也有些喘息,他陡然意识到自己的体力已不复少年之时,不由微微苦笑。
孙季玉到很体贴,见礼之后,静静候在一边,并不立刻引路,单等他回复了庄严潇洒的姿容方才迎其入阁。
阁里的侍从和宫娥便都乖乖随着孙尚宫退到了阁外。占星乃是玄妙之事,历来不容闲杂人等搅扰冲撞。
鸿昭步入殿阁,只见花窗大开,窗外星辉映照,窗内宫灯璀璨,女帝穿了一身血红长袍,银线绣成双凤落在襟袖,涂脂抹粉的脸孔比年轻时更加浓艳,而眉目却越发冷淡了。
一切都精致华贵,无以复加。
凤翎真是好看到让人战栗。
鸿昭想起自己在闲情咏看过的那些戏文,每一个角色出场时总会有面目分明的亮相。
可所有的亮相都不能比此刻看到的这一个更加浮夸。
登基十三年后,崖州傻妞如凤涅槃,在灰烬里捏出了一尊美艳的神像。
“神像”笑笑地望着鸿昭:“爱卿辛苦。”
她笑得和蔼,一派仁君气象。鸿昭语塞,一时竟忘了答话。
光影迷离中,摄政走了神。“神像”美艳的笑容渐渐幻化成八年前那张惨淡的脸。
……
那一夜,馆驿里,重光镜前,凤翎也点了明亮的花灯,执意要请他欣赏“龙门一役”留在她身上的“遗产”。
花绣和伤痕,刺进了他的眼。虽然可爱的赤金小马依然在熟悉的身体上发抖,碍眼的藤蔓却已经挤占了所有隐秘。
鸿昭记得,彼时,自己确实是愣了神。尽管他早已料想了可能的结果,亲眼目睹之时,竟仍难以掩饰心底波澜。
便是这一愣神,彻底改变了他与凤翎的关系。
凤翎的身上无遮无拦,脸上也无悲无喜,她问他:“好看吗?”
鸿昭这才回过神,伸手想去抱她,可是,晚了。
花灯是为了照亮她的身体,也是为了照亮他的表情。
凤翎看清了他的眉目,便再没有给辩白的机会,已冷冷扯起了笑。
他抱她,她到也不抵抗,像一只死鸟,被掐在他怀里,十分顺从。
“好看吗?”
她又问了一遍,抬起头,望向他。
鸿昭默了一阵,也只好微笑道:“好看的。历经磨难,英雄皆共尘沙老。你受苦……”
“英雄……你等了三年,就是为了等我这个英雄?”凤翎笑得娇媚,抬手抚上他,轻轻摩挲,“谁是‘英雄’?你以为这样哄我,我就会高兴?”
鸿昭无言。此刻的凤翎让他不知所措。似乎说什么都是错的。
“真是倒霉啊。”她轻叹,“神仙鬼怪,各显神通,到头来却只有一个后羿,能够射死太阳。”
鸿昭没听懂她的故事。
“天顺十三年,天狗食日之期,公子命妇扮神祈福,你可记得自己戴的是哪张代面?”
“天狗食日……”鸿昭努力从久远的回忆里打捞,却只捞起了一点模糊的画面。
“那天,太阳被吞没之时,你在哪里?又遇见了谁?”
“仿佛是……”他沉默了许久,终于恍然大悟,“难道那个被兽夹抓住的……就是你?”
见她默认,鸿昭更加惊讶。
“真的是你?!”
鸿昭不敢相信,当年那个灰头土脸,脏到看不清面目的小男孩竟然就是他的傻妞。
“你没有认出。也几乎不记得了?你不是救了那郎官一命嘛。”
鸿昭踟蹰片刻,只能老实道:“这种事情……一面之缘,举手之劳,所以……不曾记得清楚。”
“果然如此。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你的妙手偶得却足够让人疯狂。”
她低下头,轻轻发颤,不知是哭是笑。
“傻妞……”他俯下身,吻上她的耳畔。
“鸿昭,我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这样喜欢你。”
听见她哑声说出这一句,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什么?”
他忙捧起她的脸,令她直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