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始年,长安富庶繁荣,汇集天下至宝,豪奢之风渐盛。(品书……)
为显示体面,取悦天子,每年元月,世家大族给女帝上贡的贺礼总是珍奇无比,经营一物不远万里,穷极天涯,犀角鲛珠都算不得什么。
可是多年来,最得女帝喜爱的贺礼却偏偏只是一面可以照见整身的铜镜——重光宝镜。
东夷人早已惯于使用瓷器与铁器,北疆的金乌族却因物产所限,还停留在陶土和青铜的时代。天长日久,金乌匠人变得极善治铜,有些工艺甚至过了景朝。
重光镜本是摄政王妃夏攸宁的陪嫁,用了韧性极佳的乾元山红铜,虽然尺寸巨大,却能够毫必现,比宫中之物还要稀奇。
世人只知,因为它象征否极泰来,是祥瑞之物,那年天子病愈,重新临朝,王妃才将它献给了女帝。
却很少有人知道,这宝镜并不是被主动献出,而是天子指名讨要。
那年,鸿昭探知了“安歌娘子”在云梦乡进退维谷的心情,便使了一招“另立新君”。立竿见影地逼得荀朗表了态——纵使归隐山林,也不能舍了权势。
荀朗的抉择,让凤翎死了心,也安了心,自此再无纠结,顺理成章从云梦乡启程归銮。
那天,鸿昭在飞鹰涧外的驿站中等到了凤翎。可她并没有像他预料的那样立刻回城。
“我听说王妃有面宝镜,可以清清楚楚照见整身。”
鸿昭听见凤翎这话了懵,看见她那张带着假笑,毫无喜悦的脸,更觉惊讶。
他不明白,她明明也是牵挂着长安的,为何归来之时,却如此不安。
“照得清楚么?”
她追问,见鸿昭点头,又接着道:“帮我把它弄到这里来,好么?”
“弄来做什么?”
她还是笑得十分客气。
“她不在府里,我却要偷她的东西,让你为难了。”
“我问的是……你弄它来,要做什么?”
“我想看看自己的容貌。云梦乡很穷,一直没有好镜子。”
“容貌……”鸿昭不想理会天子的心血来潮,“别闹了,傻妞。你不知我为这一天等了多久,咱们先回……”
“等……”她微微合眼,眼角眉梢现出一丝嘲讽,“你确认……你要等的人是我吗?”
“什么?”
凤翎的胡话让鸿昭不知怎么接,她似乎也没打算让他继续话,已独自回屋,闭了门户。
鸿昭不知道,坐在那里静静喝酒,并且听见了这一切的荀朗究竟对凤翎说了什么。
不管说了什么,事情都开始变得麻烦了。
依照圣旨,重光镜当晚就被运到了馆驿,鸿昭亲自将它送进女帝房中。然后,女帝就此爱上了宝镜。
从那天起,无论御驾行到何处,这面铜镜都会被带在身边。
每年春秋二祭留宿斋宫,即使只有短短三天,天子也会留心嘱咐,让宝镜随她一起登上明德山,安到寝殿之中。
……
镜花水月皆虚妄,八年岁月容易过。当年归隐山林的种田歌早已杳然无闻,当年馆驿中的男女也都更历沧桑,只有那面铜镜和天上的红月一样,容颜不老,妖冶诡异。
月华底下,离宫灯火璀璨。咬春宴即将开始。
孙季玉从厢房捧着赤凤衔玺回到内室。天子正站在重光镜前仔细端详自己脸上的浓妆。
即使韶华逝去,浓重的妆容还是能让镜中的脸孔变得好看一些。
孙季玉迎过来要替她更衣,天子却一指外头。
季玉扭头看那边。现留着一道二指宽的门缝。她放下手里的凤袍,走过去想把门关好。
怎么?
季玉看见荀朗仍旧坐在外头堂中,似乎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前头已是百官云集,钟鸣鼎沸。大人们都忙得不可开交,他这百官之长竟有闲情躲在这里等天子换装?
季玉心上一紧。
这一幕让她莫名想起了八年前,馆驿里,重光镜被送来的那个晚上。
那晚也是这样寒凉的天,也有这样妖艳的月。
坐在屋外廊下的人,也是这位荀子清。不过那时,他还年轻,还是云梦乡的“吴夫子”,脸上没有这样笃定,身上也没有这样华贵。
而替夫子奉酒的人正是季玉。
那晚,侍郎把宝镜送进凤翎的寝室后就退了出去,独留摄政王和天子在里头密谈。季玉隐隐觉得,灯火跳动中,孤男寡女谈的不会是什么正经事。
“吴夫子”也不避讳,就和此刻一样,静静坐在门外吃酒。
季玉记得,酒温到第三回的时候,吴子虚已经有了醉意,惨白的脸开始泛红。
此时,门终于开了,送镜的鸿昭出来了,表情十分难看。他没有理会荀朗,只是好声好气请季玉跟他进去。
季玉奉命到了屋里,看到了触目惊心的场面。
灯火灼灼间,外袍和中衣散落一地,凤翎直直站在重光镜前,一丝不挂,活像那条被剥鳞剐肉的鲈鱼。
现他们进来,她转过身。
季玉吓得倒吸一口凉气。
她看见,天子的身子还不如鱼生干净,竟然是花的,而且花得十分诡异。
一支妖艳的藤蔓长在她不算白皙的皮肤上,从心口开始延伸,扭扭曲曲,缠绕双峰,向下蔓延,一直蔓到两腿之间。
孙季玉吓得侧过脸。
天子的脐下隐秘之处仿佛也布了骇人的伤痕,和上头的藤蔓呼应着,蔓延到腿间。
这个人,简直就和孙季玉一样,千疮百孔,是被人撕碎后又重新拼合的。
凤翎看着他们,泥塑木雕一般,毫无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