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夜,靖王府的帅案上摆好了荀子平的人头。
案底下还躺了杀他的那名刺客的尸身。刺客不愿继续执行鸿烈的命令,不肯潜入明德山去杀掉荀家最后一个种苗。
他不肯,当然还有其他人选去替主公办差,鸿烈并不担心。鸿烈担心的是,他不肯也就罢了,竟然还要以这样激烈的形式,严正拒绝。
“主公之恩如同再造,在下复命,已全小义。今当念大节为郡守殉死,以谢南郡父老。”
靖王鸿烈,杀人如麻,万军阵前从不动容,今夜却因刺客伏剑自刎之前叩头说出的这一番话而心里发毛。
与其他门客一样,鸿烈将这人从市中寻来,折节容下,加以重赏,精心豢养多年,早把他变成自己最忠心的死士。
而今夜,这刚猛英勇的死士不过与荀晏一面之交,竟然就被那柔弱不堪的少年俘获了?
原来即使是在这么个混乱肮脏的时代,“傻气”也没有死绝,道义仍有价值,对于真正有才有德的人而言,金帛小惠与御下之术终究敌不过冠冕堂皇,正气凛然的大义。
荀子平真是好样的。比他那个老奸巨猾的祖父更加厉害。
他在南郡的德政和操守抵得上百万兵马。他的这种“王道”虽然起效慢,却要比他祖父的“权‖术”更加高明,还好荀家青黄不接,若是真成了气候,出一个道术合一的家主,那今日这一役,赢的又会是谁……
鸿烈隐隐看见了自家堪忧的前景。
曾几何时,甘泉鸿家也有许多像荀晏那样怀揣大义,造福一方,不谋私利的子弟。他们懂得“载舟覆舟”的道理,对黔首小民始终心存敬畏。就是这种敬畏,使他们保持警醒,春风化雨,滋润地方,与强悍有力的虎豹骑一起,一张一弛,文武并用,把鸿家送上了权力的顶峰。
然而数十年后,鸿家坐稳了世家老大的宝座,虎豹骑在历代家主的锻造下日益强悍,可是曾经克己奉公,目光长远的鸿家子弟们却不见了踪影。如今的族中子弟早没有当年的见地,只想仗着祖业为自己捞眼前好处,无论他们在京在州,总是花天酒地,大吃地皮,地皮不够吃了,就不顾民力,大肆搜‖刮,竭泽而渔。
鸿烈想要从他们之中寻得哪怕一个半个荀子平那样的好孩子,想了半天,竟然没能找到一个……
至于自己的两个儿子,大的虽勇而有谋,却不会以柔克刚。小的更是文质彬彬,全不是宦海中人。
鸿烈扶了额。
他虽有本事把新兴世家一个个扼杀于萌芽,却很难消灭威胁鸿家生计的最大根源——不争气的鸿家子弟们。
今日荀家虽灭,然“大义”精魂不死,他日若再有人揣着这点精魂,借尸还魂,他鸿烈又能怎么办?
怎么办……
恐怕也只能徒叹奈何……
“将其厚葬,养其家小。”
鸿烈摆摆手,吩咐属下收拾了刺客的尸首。
“那南郡守的头颅……”
“也埋到荀让边上去吧,让他们……祖孙相会,术道合一。”
鸿烈眉头紧蹙,神情疲惫,连日来除敌灭賊的兴奋与恼怒此刻却因大功告成而消散了大半。
“主公,明德山的小孽种……”
幕僚们正想提醒主公,门外有人通报,天子遣人送来了礼物。
礼物?
偏在这个时候。
又是什么新花招?
鸿烈沉吟片刻,让人把送礼的皇差迎入白虎堂。
皇差一进来,靖王主从全被弄得发了懵。
映着跳动烛火,只见送礼的使者立于堂中,穿了青绿丝绵斗篷,头上罩了玄纱幂?,遮住脸面,让人看不清形容,他手里牵着雪白无暇的一头活羊,身后跪着两名美貌艳丽的少女,少女手中各捧了一枚连城白壁。
不等靖王开口,其中的一名美女便娇滴滴禀报道:“传天子口谕:朕用人失察,不能事君,使君怀怒以及妇孺,朕之罪也。愿君怜朕昏聩,收纳贡奉,稍息雷霆,惠赐平安。”
原来是要“请降纳贡”?
按照列国纷争时战场上的旧规矩,战败的一方若想求和,则必需要该方主公在城门外肉袒牵羊以示臣服。与此同时若能献上珍宝美玉,佳人贡女,甚至地图国玺,那就显得愈加虔诚了。
荀家已然满门族灭,仅存的孤儿荀朗也正在明德山祭祀,这个带着天子的口谕和礼物前来请降的人,又会是谁?
幕僚犹在发愣,鸿烈却已走到了使者跟前。
“主公,提防有诈。”
幕僚赶忙提醒,鸿烈微微冷笑,并不谢恩,也不问话,猛然拉过使者贴近自己,将大手伸入其斗篷之内。
使者被吓了一跳,却还是勉力站稳了,接受靖王亲自搜身。
虽然有些猜到,但当鸿烈触摸到斗篷里不着寸‖缕,冻得冰凉的“肉袒”时,仍是吃了一惊。
他愣了一瞬,脸上的神色暧昧复杂,下一刻,他便回复了冷酷,继续粗暴地搜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