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顺十五年,初冬,夜色深沉,大雪漫天,永宁城外官驿中灯火惨淡。
冰雪封路,住客稀少,驿丞驿差全都扔下驿中事务,摸鱼躲懒,早早回了家。留在驿站中的仅有一对少年男女,他们已在此处等候了许久,终于在这个雪夜等到了皇城中送来的圣旨。
传旨的皇差气势汹汹,护送的共有十多骑,明火执仗守在院中。交付圣旨的却只有一人,面貌凶恶,态度谦和,安安静静等在屋内。
少女盯着少年忐忑不安。
少年从官差手里接过圣旨,仔仔细细,读了许久。少女催促再三,他才终于抬起头,望了望同伴,神情复杂。
“陛下怎么说?”
见他还是不答话,少女性急,便走上前要取了自己看,少年却不给她,卷了圣旨,藏进怀里。
“事已办妥,要我立刻入城,准备迎驾。”
少年缓缓作答,脸上微微含笑。
少女一听,喜形于色。
“果然如此?你等等,我这就去牵马。”
“牵马?”
“牵了马,好送你过去啊。”
少女转身要走,却被同伴抬手止住。
“哎!送我?”
看见少年紧蹙的眉头,质疑的表情,女娃有些发懵:“怎么了?”
少年呵呵一笑,陡然间变了形容,玉面凝冷,眉眼傲然,唇角挂着讥诮:“天子此番诏我入朝,是要将凤藻公主赐嫁与我。你去,恐怕……多有不便。”
“赐嫁凤藻?怎么……公主还能全归你家?朗哥儿不是已经与鸣……”
“正是这话!嫡庶有分,贵贱有别。连子清都能登入天阙,我这嫡出正统又怎可落于其后?云公子你执意相随,难道是因为觉得自己要比金枝玉叶更加合适么?”
少年的语气越发嘲讽。
少女闻言,惊得杏眼圆睁,白了脸色,咬牙默了许久,双颊渐渐染上绯色。
“荀子平,你胡言乱语什么?我乃你家客卿,非是姬妾。你自去做你的驸马君侯,我跟你去又不是要去与你的妻妾争……”
她话未说完,就被少年狠狠打断。
“客卿!?云公子,你这人好不明事理。我此番入城,是要继承基业,封侯拜相。届时良将名士源源不绝,若留你一个女参军来牝鸡司晨,指手画脚,岂不要惹人笑话?”
“你……你说什么?”
少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咬牙切齿瞪着少年,身子微微发了颤。
少年暗吸一口气,冷冷笑着,对她行了一礼。
“良弓亦有高悬日。我家已经赢得围猎。云公子强撑娇躯,与我为伍这些年实在是勉为其难。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如今大功告成,就请放过彼此,急流勇退吧。今后,荀某是万万不敢再叨扰公子的。”
少女如坠冰窟,僵立半晌,方惨然笑道:“我本当离去,只是还未曾报答当年荀公营救家父的……”
少年赶忙又行了一礼,忙不迭地逐客,如送瘟神一般。
“云公子这一走,不再挡我家的前程,便是百倍报答了。”
少女表情惨淡,眼神已死了大半,却仍是低头不语,踟蹰犹豫,不肯离去。
少年终于勃然大怒,直起身,拔出了腰间佩剑。
“流云,你这人素来自以为是,我不过念着旧情,尊你一声‘女公子’。”明晃晃的剑刃架到了少女的颈前,少年开始厉声辱骂,“岂不知大丈夫当进退有度,能识时务。只有像你这等村女泼妇才会不顾别人的麻烦,死皮赖脸,我赶着去行好事,哪有功夫……”
少年恶语未尽,但听一声脆响。原来是流云已抬手击向他执剑的手腕,少年骨骼细瘦,吃痛难忍,松了手。宝剑掉落,被少女稳稳接住。
荀子平捂着手腕,满脸怒容,咬牙望向她。
流云的脸上终于挤出一丝冷笑。
“荀公子勿需多言,更不要动手。我早说过,你这痨病鬼一样的身体再练八辈子也不是我的对手。”她边说,边将宝剑轻轻插回他腰上所悬剑鞘之中,“公子高迁,鹏程万里。流云不再纠缠,就此别过。”
流云抬脚出门,踏入漫天风雪,明火执仗的官差不明就里,不让离去。流云的剑正要出鞘,想要恶斗一场,以完此劫。还是那位传旨的长官走出来言明,这个女人乃是富家弃妇,是个无关闲人,很该速速滚开,不要碍了朝廷大事。
流云扭头望向屋内,荀子平得意洋洋朝她嬉笑。那副可恶的嘴脸,让她一辈子也不能忘怀。
少女在大雪纷飞中含泪策马离开馆驿,她并不知道,就在那一晚,永宁城里里外外,将要蒙上许多新鲜血迹。
馆驿之中,赶走了流云的那位荀家嫡公子——荀晏荀子平,见到同伴已走,终于收起飞扬跋扈的小人嘴脸,掏出怀中圣旨,交还传旨的汉子,然后拱手行了一礼。
“多谢壮士成全,未曾连累无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