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晏知道,若没有这个“官差”的默许,流云就是本事再大也只能与他一起在这馆驿之中被“包了饺子”。
他当然不能把诏书给她看,那圣旨之上不曾着得点墨,只有一方朱砂——“靖王之印”。
来人并非皇差,而是靖王的刺客。
永宁城里,他们的大事败了。
汉子赶忙还礼,微微一笑:“公子休要谢我。我纵无辜非是为了公子,而是为了自己。”
荀晏闻言,凛然变色。
“壮士此言何意?”
“公子,在下虽是莽夫,亦知节义二字。令尊虽是我家主公之敌,公子确是当世无双的君子。在下父母皆在南郡,从来饱受豪强欺凌,自从公子治理南郡,多行德政,盗贼灭迹,轻徭薄赋,百业兴旺,百姓莫不交口称赞。”
荀晏望着来人诚恳的眼睛,这才明白,今日能够在绝境之中侥幸放流云逃脱,竟是自己昔年所种善缘结出的善果。
他轻轻一点那“圣旨”,满怀忧虑道:“但不知明德山神宫是否也接到了同样的诏书?”
汉子不答话,面有难色。
荀晏笑道:“壮士以为我今日还能走出此门么?”
汉子一愣,肃然拱手道:“公子宽心,小公子年幼,又已出家。明德山乃方外仙山,羽林护卫,俗人不敢涉足。主公他也在等天子的示下。”
荀晏沉吟片刻,脸上露出一丝欣慰:“总算天道有灵。”
汉子慨叹一声。
“今若杀公子,则大节毁损,愧对天下贤良。若不杀公子,则小义有缺,辜负我家主公。大节小义实难两全。在下特向主公领命前来传旨,不过想于两难之间寻得机会。公子的筹谋在下明白,窃闻刚才远去的那位女公子乃是您的聘妻,此番放她出去,若苍天怜惜,能留下公子一点血脉……”
汉子的话没有讲完,就被荀晏开口阻断了。
“壮士,荀晏虽无德行,却懂人伦。请君休要妄言,轻慢了良家淑女,折辱了将死之人。”
汉子被说得发愣,不由疑惑:“这……刚才离去的女公子不正是流波将军之女吗?将军亡故后,女公子隐姓埋名,不知所踪,在下却知她一直栖身南郡与君同窗七载,难道……”
再看少年公子表情严正,刺客方知自己是误会了荀晏,将他视作皮肤滥淫的俗人,甚为羞赧,拱手谢道:“公子高义,知礼守节!在下惭愧。”
荀晏听了汉子的褒奖,想到方才流云离去时那双炙热美丽的眼睛,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心底涌出了些酸涩与后悔。
“大概知礼守节也并不完全是件好事……”
“公子?”
刺客未曾听见荀晏的喃喃自语,少年却已回复了慨然气度,他抽出腰间佩剑,朗声道:“壮士,荀子平已无牵挂,愿成君之美,全君富贵。但求赤子而来,坦然而去。”
……
风雪凄迷,夜黑无月,一匹黄骠马顶风冒雪,沿着驿路折回,原来是悟出异样的少女又去而复返。
可她毕竟是悟的晚了,等她回到谷口,不过过去了半刻,驿站早已成了火场,少年早已失了踪影。
风雪呼啸中,夹杂的不只有噼噼啪啪的燃烧声还少女凄厉的哭喊——“荀子平!混账!出来!你如何骗我?!”
荀子平已经无法答话了,就在流云哭喊他的时候,他的身子已被烧成了灰烬,他的人头被安放在锦盒之中,送入永宁城,送到了靖王的帅案上。
果然如他希望的那样,送的人小心翼翼,冠未斜,发未散,安详坦然,熟睡一般。
十数年弹指一挥间。
那个飞雪之中,烈火之前凄厉哭喊的少女,此刻,已经成了青阳侯秦逸的正妻,雍州地界的主母。
窗外,瑞雪翩翩,与那一夜一模一样,而她不再邋遢凌乱,换了最精致的衣裳,正襟危坐在冢宰荀朗的面前。
荀相为她奉上一碗亲手调制的甜羹,然后对着她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一别经年,嫂夫人,别来无恙。”
看着羽翼丰满的故人,流云笑了。
“子清贤弟……”
人说士别三日刮目相看,这个道理在荀朗身上被印证得十分彻底。流云觉得,面前的这个男娃娃,荀子平的庶弟,就像传说中变化万千的妖孽,每一回遇见总会有不同的样貌。
尽管别人喊他“冢宰”、“荀相”、“圣人”,在流云的眼里,荀子清最初的模样就只是一个男娃娃。
她第一次见到荀朗是在崖州,在荀朗的嫡母谢氏夫人的寿宴上。那时他还叫朗哥儿,只有五六岁,梳着垂髫发,流着清鼻涕和一身泥巴的青阳侯秦逸,还有六七个其他世家的子弟一起厮打吵闹,前追后赶。
流云已经十岁了,当然不屑参加这种游戏。
好在鸡飞狗跳之中,也有例外。流云顺着娘亲的指点,望见廊下还坐了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少年,穿着干干净净的袍子,正仔仔细细剥着松仁,悠悠往嘴里送,偶尔还抬起白如葱管的指头,小心翼翼吹掉上头粘的果皮碎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