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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六 猎狐之夜 下(1 / 2)

 时近黄昏,文澜苑寂静无声,所有的御用文人,和前朝的文武众臣一样,都去城外的上林苑贺寿去了。

独留下抱病的太师和愤懑的帝君看守被凤凰丢弃的“凤巢”。

天台宫东侧的这处御苑,是长安城最美的角落,与喧嚣热闹的上林苑不同,这里保持了一惯的风雅孤高,似乎与它的主人一样,不愿讨当朝天子的好,宁愿自禁于诗书卷轴中孤芳自赏。

一白一黑两匹骏马踏着残照,缓缓行于湖畔。上头坐着两个俊美郎君,一个绛色丝袍,风流婉转,一个天青衣衫,清朗脱俗。二人俱都违犯宫规,腰挎宝剑,着了软甲。

他们已经信马由缰好一阵,饱览了这本不属于他们的禁宫暮色。

行至流觞亭畔,绛袍郎驻了马,望着湖山,美目流转,冷冷笑道:“格局竟然没有半点改动,皇帝陛下也太简省了。”

眼前,血色夕阳傍着紫红云朵,妖娆温柔,不再像日间那样刺眼。楼阁明暗有致,山岛披云染霞,开阔的湖面上点点碎金让湖光山色越发优美。

绛袍郎想起,多年前,天香御苑建成之日,文宗凤和曾在这夕阳下,用清雅的声音唤他“爱卿”。

此后有多少个黄昏,他们就如神仙眷侣一般在此调香烹茶,赏景休憩?

他不记得了。

他只记得,凤和终于被他毒死的那天,这里的云霞比往常更加绚丽。他在这里等了许久,一直等到最后一线霞光被黑暗吞噬,等来的却是一道冷冰冰的口谕——“朕的后事但凭太傅做主,后宫众臣各守本分,不得置喙。”

那天起,他的心中就不再有痛,只剩下滔天的恨。

青衫人知道这里的故事,也勒住马缰,微笑着附和:“幸有仁兄指点,才能玩赏到湖山佳处。”

绛袍郎轻轻嗤笑:“你是今上宠臣,整日在宫禁行走伴驾,岂有不熟地利的道理?”

青衫人笑容风雅,愁眉微蹙。

“仁兄忘记了?此处已经改名文澜,是帝君的私产,非我等外臣可以擅入。”

“说的也是。”美景如斯,叫人迷醉,绛袍郎却面色凝冷,陡然调转马头,“只可惜湖山犹在,天香已尽散了。”

言罢,向西纵马,离开如画美景,头也不回地朝宫阙深处驰去。

青衫人看出他被勾动了心事,不由微微一笑,也策马跟上。

二人一前一后飞驰而去,离开内朝后宫,穿过宫阙万千。最后竟踏着城台马道,径直到了宫城北门——望仙门。

一路之上,对于这种御道跑马的大逆之举,守城的官兵竟然丝毫不以为意。

这也难怪,因为今夜皇城的守军已经换成了新封的武威将军陈璋和他的本部人马,而他们效忠的对象正是那位策马上城的青衫人——当朝太师荀朗。

除却羽林郎外,城上还侯着四个金甲武士,高大凶恶,甚是惹眼,他们来自甘泉,是绛袍郎君的死士。

郎君们下了马,将马鞭交与手下小卒,共行至角楼,观望天台宫后的扶桑山。

扶桑山的明德台上,已布置好了巨大的焰火,那是海陵王凤萱预备给天子的惊喜,但等绛袍郎一声令下,整个长安都会看到火树银花的美丽图景。

对于同伴的突然离去,荀朗故意蹙眉,做出一副遗憾的表情。

“时辰尚早,如何就出来了?是景致奇绝,乱了心神?还是物是人非,败了兴致?”

绛袍郎瞥了他一眼,轻轻一摆手。

“子清说笑了。你也是南疆人事,当知中土不及河南灵秀。即使掘湖堆山,也造不出真山真水的气韵,谈何奇绝?今上不也是因此才不喜欢那园子的吗?至于物是人非么……”他俊美的唇角漾出一丝苦笑,“我命格低贱,本不配占着那样高贵的所在,如今更是一介布衣,若不是太师相邀,也无缘重游故地。凤巢之中不栖凡鸟,与其说是物是人非,倒不如说是各归其位吧。”

他话虽这样说,眼里的沧桑却不经意流露出来。

荀朗见了,笑得越发柔和:“季常兄过谦了,朗却听说,文宗先帝是为了慰藉仁兄的故国之思才特意仿照越湖十景,造了那御苑。只叹如今,它的主人却是个地地道道的长安人,连越湖清漪也不曾见过呢……”

绛袍郎终于敛了容,再装不成风流倜傥。

荀朗说的不错。

文澜苑应该叫天香苑。那是凤和为他郑季常而营建的南疆奇景。可是如今,却被鸿小公子牢牢霸占了。

荀朗望着他越发阴郁的脸,绽开了春风和煦的笑容。

“好在……过了今夜,这里便会回到你这位旧主人手里。”

郑桓一言不发。

忽然寒光一闪,长剑出鞘,郑季常冰冷的剑刃驾到了荀朗的颈边。

“荀子清,你怎敢诓我!?”

身后的羽林郎见此情景大吃一惊,立刻便要围过来解救,郑桓的护卫虽少,却也并不畏惧,已经拔刀出鞘准备应敌。

眼看两拨人马就要在城上交手。

处于风口浪尖的荀太师却依旧笑容温和,神情淡定,不慌不忙望着持剑的郑桓,悠悠道:“季常兄,听说这青霄剑也是先帝所赐,用的是漠北陨铁,比帝君的飞龙剑更加珍贵。数月之前,我这脖子刚受了飞龙的试练,如今又劳烦青霄,当真是三生有幸啊。”

郑桓愣了一愣,望着他淡然的笑意,讥诮一般的眼神,忽然哈哈大笑,放下宝剑,收回了鞘中。

“我与郑公论剑,尔等休要胡来。”

荀朗抬手斥退羽林。

郑桓也挥挥手,赶跑了自己的部下。

羽林和府兵全都被这二人的一场疯癫弄得莫名其妙,但既然主公有命,他们也只得收起刀剑,退了下去,留下贵人们继续“论剑”。

“陈司徒说与荀子清相交如饮醇酒。果非妄言。”郑桓笑眯眯望着一脸笃定的荀朗,“子清,不用再装了。你是个聪明人,我也不全是个笨蛋。你和陈松、崔绪定下的这个计划何其诡异,我又怎会相信你们的这番鬼话?”

“季常兄不信吗?”荀朗疑惑地蹙起眉,“那你又为何要千里赴约呢?”

“我来赴约,只是想看看你和那两个老家伙能把牛皮吹到多大。”郑桓一指脚下的万千宫阙,“让我来协助你们‘清君侧’,又让凤藻写那封密信与我,告知京城防备空虚之事,这一切,不过都是想引我进宫起事,好寻得口实铲除郑家。一但我真的带兵入宫,太师定会治我一个谋逆重罪,将我就地剁成肉泥吧?”

荀朗轻轻嗤笑。

“所以仁兄才只带了这四人前来?”

郑季常笑而不语。

荀朗忖了忖,方冷冷道:“什么都瞒不过季常兄。你说的不错,这一番‘清君侧’确实是个陷阱。目的就是要替陛下猎你这只天狐。”

郑桓没有想到他会如此坦率,不由一怔,唇上挂着冷笑,防备地望着他。

荀朗仍在从从容容地“招供”:“天子和鸿昭与我定下计策,让我假装嫉恨鸿家,要与你和陈、崔二位大人联手,又故布疑阵,叫凤藻写信,虚虚实实,真真假假都是为了引你逼宫,坐实谋逆的罪名。可惜啊……”荀朗摇摇头,露出了些许懊丧,“却被你识破了……”

郑桓眯起一双美目,盯着他清俊的脸看了许久,突然呵呵笑道:“果然如此。怪不得连鸿耀之都配合着,带他的虎豹亲兵出了城。这是做足了一只大瓮要来收我啊。”

他一拍城垣,叹了一声。

“唉。子清也说我是天狐,又不是鱼鳖。此番只怕你是要空手而归了。天香苑风景依旧,我赏玩得十分痛快,多谢太师招待,就此告辞了。”

郑桓说罢,转身要走。

荀朗却没有去追,依旧站定,笑笑道:“季常兄真要放弃这绝好的机会吗?你知道我隐忍了多久,才让他们露出了破绽?”

郑桓站住了,扭头疑惑地望着他。

荀朗望着苍茫的扶桑山,淡淡说出了一个更加可怕的计划:“天子和鸿昭确实是知道天台宫里演的这一场猎狐假戏。但是……他们不知道……”

他扭头望着郑桓,笑得越发柔和,眼底却现出阴沉,“今夜,留在这里的忠臣荀朗会让谋逆的假戏……成真。”

郑桓被这小子不怒自威的气势震住了,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什么意思?”

“诚如仁兄所见,凤藻不过是个开路先锋。我才是今夜猎狐的主将。他们之所以会让我来引你入局,全是因为了解你我两家的关系。”荀朗靠在城垣边,悠悠扯起了帝国往事,“郑谢王荀,河南四家,同气连枝,一损俱损。我们一起供养您的祖辈从谯明山捡来的那只猛虎,从来相安无事。可是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十三年前,我荀家一门在迁都路上死得不明不白。十三年后,甘泉城一夜宵禁,又把仁兄攒了多年的钱粮毁于一旦。”

郑桓冷冷瞥着他。

“唆使那只虎出来吃我的,不就是子清你吗?”

“不错。我确实让鸿昭去甘泉放粮。一则是要在朝廷给自己树个一心为民的牌坊,一则也是想让仁兄认清郑家的最终结局。”

荀朗毫不避讳自己的私欲,却又口口声声扯进了郑家,这倒让郑桓有些好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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