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五章:千古寂寥参与商
【一】
双刃峰,西刃之迭居。因了双刃高可千仞,本身处在寒冷的地儿,这个仲冬便冷而寂寥。
寂寥,老山神白逸突然便抚着长须,有些失笑。自思遮莫果真是老了的,当年在基山两千余年苦修,看惯尚鸟与猼訑的动辄生死相搏,那是真正的厌了倦了,他只想寻一处清净之地,如还是一棵树般,选择好后便是静默的。
白逸不免深思,低哑地嘶嘶咳个不停。
其实,白逸在不哗成人礼后的第一个月,尚且因了迭居有暂留的贵客,唠叨却又给他加用各色药膳的胡媚老奶娘容秀在,纷纷攘攘的,便也打破了迭居惯有的宁静,待三日后大众几乎走空后,老山神便觉心窝处有微微的疼,当年替青丘元祐帝君胡焰挡剑对穿后留下的伤疤还在,如今却是第一次开始作疼,而那具身体也似感知到双刃的冷。
老山神便每每在午夜要低咳着辗转反侧的,一直听着四更的梆子敲响后,方能渐渐入睡,好似随了夜色的离去,寒意也离去般,老山神有些怅然,自细委实是老了。在等待入睡中,白逸便总会取出当年那幅《行乐图》来,(实质上是元悼帝的临摹本儿,珍本在当年元悼帝在青丘的息壤处自散魂魄时,亦随之而散,白逸拿到的是元悼帝不知何时重新描摹的,此时的帝后单着了件流彩云锦宫装,一条梅花纹大幅披帛如画儿般的搭在帝君所倚着的廊柱上,而帝君手中多了只顾盼生辉的‘花开富贵’玉摆件儿,其上是已修补后的玉凤,其余便是与五十多年前迎雪宫胡白之妻凌尘所画相似的场景了。)
今夜又是,白逸便低咳着披衣,随手结印,一幅巨轴便凌空出现,白逸一伸手便接了过来,他便抚着画中的帝君苦笑,“不哗,帝君,你如此信任老阿柏吗?千余年一直未曾改变。”
画中的青丘元悼帝君胡不哗,只是满目深情地注视画中正弹名为‘三籁’七弦琴而被惊扰的帝后,帝后则专注于梅林里嬉戏的赤白二狐。
白逸复深叹,又掩唇低咳一阵后,自语,“不哗,千余年来的孤独果真释怀了吗?如是才最终做出选择?”
静寂的夜色下,是低咳的白逸,油盏里,微微跳动的灯芯将人的身影弄出各色变化来,白逸便默默地坐着想那些悲欢过往。一个人总是有太多的不忍吧,比如对千三百年前的青丘元悼帝君胡不哗,千二百年前的帝后,恩怨过耳,帝后在产子后将其掐断,不想换来的是帝君千余年的独守,并为保存帝后肉身而为之聚魂,结丹,那千余年帝君是孤独的又并不孤独罢,酒醉后,他夜夜望着如睡熟中的帝后该满意于自家到底将帝后的肉身保存了千余年。
老山神便含了泪,想那情之一字,最是害人,真应了人间词人的话‘直叫人生死相许。’
老山神黯然地将目光对了后罩楼的某一处,如今白不哗的起居室,又是莞尔。低咳着,白逸便想起他与元悼帝的那段交往,化身后,第一交往的是生死兄弟封舞而后便是他二人宛似为了那个人才化身,那人便是日后的青丘元悼帝君胡不哗。
白逸揉着胸口,又是一针呲啦呲啦的闷咳嗽。
那日,他将胡不哗转移到青丘的茫崖后,一路追随的那只苍鹰便也如那日目睹白逸奔波般,在起辇谷也随了他们或飞或留,末了又选择作了邻居,不过是互不干涉罢了。
老枫树封舞知晓此事后,也唯有叹息,用目光询问白逸,“最终选择了吗?”白逸点头,那一路,胡不哗对他的全然信任,那不是弱者对强者的依赖,那时对长者的敬重,或许还有最后一搏在。
更叫老阿柏怜惜的是胡不哗略显腼腆与无邪的刹那间的笑意,尤其是老阿柏知晓他是青丘元启帝君胡远的唯一皇子后,那般尊贵的身份下有此来自本性的善良举止,可见心性的纯净,(而后更证明老阿柏当日决定正确的便是元悼帝君后来千年苦守,这千年中他的一对双生子的成长更使白逸知晓身在帝王家的这对兄弟手足情亲,胡白与元悼帝君此生对自家心爱之人的情爱之心,后是元悼帝为两子最后的取舍之态···太多的事实令老山神动容。)
茫崖阿枫(封舞)的树屋里,常人眼里只不过一片林木里,一棵开裂的老枫树罢了,实际别有洞天,那时的不哗便在阿枫外用药物医治,内用自身灵力疗伤中,将时日一日一日的消耗着,不哗的脸色便也一日胜似一日的,未到二十日便是月圆日。
白逸犹记得的是那夜寒月皎皎,甚是光华又清冷,结界内,胡不哗额心火焰烈烈欲燃,他于封舞相视,默默走出去护法。便见不哗蓦然化回原身赤狐,一颗内丹被导出,赤狐面月吐纳,那时节只觉群山都是震颤,宛似有流水的声音轻而缓地流淌着,有绿意舒而柔地顶土而出,有各色林鸟在呢喃着···
一炷香后,内丹娇艳欲血,光华更是四射,猛听赤狐一声长啸,那声音悠远深邃,余音尚在时,‘嘭’一声巨响,白逸便见赤狐八条尾巴依次打开,而第九尾如人在犹豫,吞吞吐吐的,待八尾迎风舞动时,第九尾时隐时现,此时的赤狐整体浴血,一颗内丹极力吸取月之精华,狐颈项上挂着的九龙白玉玉璧无风而颤。
赤狐头颅高仰,望月,待玉璧从莹润一点点透亮如月般皎洁时,瞬间成一线白光,而赤狐额前火焰已是赤红,几乎是同时和内丹相吸,如是一白一赤两道光剑流星般相撞,竟如一冰一火两道光圈将赤狐围住,赤狐的第九尾倏尔张开,竟是比其余八尾之光华更加激烈,茫崖所有的声响与光亮在一个短暂的停顿后,月似也失色,而夜色下,各种光华皆集聚在正兀自旋转中的赤狐身上,如此···不知几时,待月又出现时,茫崖的所有声响也再度出现,此时,缓缓而起的已是不哗本人,那种气质,王家的尊贵尽显无疑。
茫崖百里内所有精怪似感应到,迎风而拜,呼声‘吾皇万岁’彻天动地的。只有不哗静默,捏着手中的玉璧,声色却带了哀伤。(后来白逸方知晓这种传承代表上一代君王已故,封舞所住之地被二人戏称的‘迷谷’也为之出名。)
老山神便低咳着,将一幅画轴看了又看,目光却不在其上,他想起当年的胡不哗,在被人迎回青丘帝室时,帝号元嘉,发愤图强,为元启帝守孝三年,后娶帝后江梅。江梅元身白狐,乃涂山族长公主,弹一手好七弦,二人自幼定亲,帝后一双桃花眼妩媚又高傲,不哗初当帝君,第一件事便是取消玉璧‘得之为王’的传承而将它仅仅作为饰物处理。
帝王后宫佳丽三千本也正当,无人可非议的,元嘉帝奋发图强,外击流寇,内抚民心,处理政务便常歇在御书房,且所谓佳丽三千拢共也不过那几位罢了,这三年俱未有孕,那时的不哗是面有喜色的。
大婚当日,恰赶上别处精怪作乱,乘机混入迎亲队伍中,大婚之礼行的便也甚是仓促,而是夜,帝君未歇竟好似亲自与大臣探讨打击流寇事宜,四更尽时诸多臣子方连声催促帝君,入洞房花烛。
众人甚感不安,后来方知帝后以为帝君冷落于她,竟私自来了个‘李代桃僵’,那民女心惊胆战的,如何有长公主的风华,更无一国之母应有的风范了。可怜帝君不知,见帝后不过尔尔,愈发将其冷置起来。如是帝后成婚七年乃处子之身也无可厚非,只是帝后因无子而被弹劾后,方觉众可铄金,便也开启了元悼帝君一千一百余年的酒醉与悲痛。当年帝君的悲痛另大臣也欲逃离。待帝君托子于老山神后,他便也与封舞一起离去。
世间恩怨,老阿柏看多了去,便算尊贵如帝君帝后也南逃逸‘情’字,待老山神千余年后再回帝室,元悼帝君依旧痴心不改,知晓两子优秀竟起了随帝后而去之念···
白逸抚摸着画轴中深情款款的帝君,明黄色帝袍的胡不哗额心火焰热烈明媚地燃烧着,却不是当年公子白爱妻凌尘所描述的满目深情,单那火焰已是如日暮西山般有份排解不去的孤独与萧瑟。想着真实的帝君,那千余年来始终担负着的沉重,白逸唯有深叹息,千古一帝,又···如何,抛不开的情亲爱情,一生为情所累。
白逸揉着心口又是嘶哑低咳,那声音便如人间上了年纪的老人儿,因了受潮染风便在深夜总是难受的无法安生,便连听者都难过。
“到底儿是老了呢。”白逸苦笑,想当年在基山救下后来的元悼帝,又与阿枫承担了千年抚养帝君两双生子的职责,说好是一千年他却多留了一百年,为公子白过雷劫加情劫尽力一搏,促成一对美满姻缘,两次救助后来的迎雪宫女主人,又为元祐帝胡焰挡剑最惨成就山神地位,二十多年前又是他倾力寻觅元悼帝魂裂后的残片,亲自护送遗留在九龙白玉玉璧上的一魂转生···
白逸垂目,老泪纵横的,五十余年前的那场三月大雪使青丘第一次变作冰的王国,二十年来他将元悼帝的残魂一点点聚全,才有了如今的白不哗吧。
“只可惜···只可惜,哎-”白逸搔头,“老阿柏晓得不哗你的选择,宁愿放弃从前恩怨,认真做老阿柏的孩子,可···当年只得一-夜欢爱从此浅浅孤独,如今都不肯参与嘛?”
白逸便一手执灯具,佝偻了背,觉夜静后这咳与寒意一般在加重,他将画轴搁在腿上,竭力去勾取茶杯想吃一杯去去寒,老阿柏却未曾看到画轴中的元悼帝君向他躬身,嘴型发出,‘老阿柏,孤想你,想的很。’那画轴边一寸寸发黄变脆,如完成使命感般,帝君眼角便有一颗清泪如一滴香墨倏尔没入宣纸中,那画轴中的图案在逐渐消散。
老阿柏连吃了几盅滚水才压下咳嗽,一埋头便发现画轴有异样,灯花儿亦是连续跳动着了几下,方熄灭了,白逸失神,良久长叹一口气,自语,“如此也甚好。”便将画轴一卷,凌空一抛,画轴边彻底消失不见,他再度点头,“好吧,胡不哗你仅是老阿柏的故人罢了,现下你便安生成长,待某日真心愿意迎娶龙川居那位时再说。”
老阿柏在夜色里,揉着心窝,缓缓笑了,笑着的人复捏起一只盅子来,这才又滚滚吃口热水,钻进被筒里,竟是个释然的意思了。
【二】
青丘东龙川居。
腊月的月圆日便是龙川居唯一的小姐胡媚胡紫苑的生辰,胡媚从冬月月尾,捡了个‘易会友、治病、出行、开市’的黄道吉日为她家阿娘龙葵祈福一走又是半月,如今也才回来一两日罢了。
单说青丘龙川居众人嘴里的那位佛爷,行踪飘忽不定的,据说居所所在的方位是在偏离龙川居西北几百里外的名叫无忧峰处,据玉竹儿收拾来的信息是上过无忧峰之人形容起来各个不同,有得说那峰其实寸草不生;有得说那无忧峰这个好去处,那里四季花卉怒放于一个节气里,宛似仙境般;有得说山之高如人间所形容是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故此绝无兽磎,鸟道的;有得则说根本是个岛,何来的山···再问佛爷相貌更是各个不同,胡媚听来不过微微一笑罢了,单说了句,“心诚则灵。”
胡媚的老奶娘知道此事后,不过是将胡媚望了良久,好似要将胡媚记在心里的样子,倒叫胡媚隐隐生了不安,老奶娘容秀方说,“也该是拜拜佛爷的时候了,难为我家小小姐有心。”
彼时一树的老梅不再清冷,胡媚便看见不同与他人的存在,那一树的老梅在冬阳下虽是朱红色却也如一场温柔的梦般,将她笼罩着。
胡媚便哂然一笑,系好品红色连兜帽皮裘,内衬着一众小丫头子与龙川居最好的绣娘连夜赶制的软金丝坎卦儿,又罩了件团花交领长丝袄,弹墨下裙隐着一双及膝鹿皮软底冬靴,同款的鹿皮长毛手筒儿,冬阳下的胡媚便也如此时的一树红梅,带了明艳,令人远观着,不敢呼吸般。
随行的是玉竹儿,玉簪儿两丫头,龙川居的人望着香车儿缓缓而去,倒似胡媚每次去游玩般,香车儿一出龙川居,四匹马儿便疾驰起来,赶车的是四大护卫中的老小玄夜,无他,只因玄夜有张邻家大哥哥般亲和的面孔,年龄又最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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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后的一个午正,无风,对去过双刃的胡媚来说,这天也不冷,(自然比龙川居要冷。)香车儿停在无忧峰山下,哦,确切说是停在三道密不透风的防护林外,便再无路可寻。单第一道,那些个榕树便不知因何竟是树高参天,每棵主杆皆要三四人合围方可拢住的样子,也不知成于何年。
这几百来里地一路行来,胡媚也无甚颠簸,倒觉精神饱满的,两丫头中的玉竹儿不免便戏弄了一番胡媚。
待四人简单用餐毕,玉竹儿紧好蜜合色夹丝绸袍儿,玉簪儿也拢好身上的月牙白絮棉长袍,三人便点点头儿,复背好行囊,玄夜便眼睁睁瞧着三人消失在第一道榕树林里,见三人安然,长舒口气。
玉竹儿打头,玉簪儿殿后,三人依次而穿行,除开树叶树枝挂扯外,想通行倒也容易的很,不过几株香后,胡媚微微出些许汗,倒也甚是利索地走向更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