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与苏颜别后,像往常一样去小镇的一家客栈将猎物卖掉,那客栈的掌柜也向往常一样向他埋怨生意不好。这次倒不是说没人,毕竟小镇祖祭在即,大街小巷那些个外乡人可假不得,而是说他早早就客房租了出去,尽便宜了别人,这下没了坐地起价的机会,这段日子的收入也就堪堪补上欠时的亏空。
倒完苦水,掌柜又说,也就是他心肠好,才肯顾念安先生那点旧情,别人怕是都不愿收少年的猎物。可当少年笑着说最近几天会多进山后,掌柜便说,他也不容易,也就靠着这些野味多在祖祭期间卖几个钱,不过他做生意从来都是凭天地良心,到时候不管少年弄来多少,他绝不亏少年一文钱。
天地良心,那是天地的,与人有什么关系?
掌柜给了铜钱,便离开了后院马厩,毕竟是安先生教养大的孩子,掌柜倒不担心他会偷了什么东西去。少年拿着铜钱,靠在后院的门框上,将手上二十五文铜钱数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少年匀出十文铜钱,放在一边衣袋里,剩下十五文放在另一边衣袋中,在这之后,他又先后拍了拍两边衣袋的位置,确认不会出现纰漏后,笑了起来。
虽是答应掌柜最近多入山,但实际收获如何,少年无法保证,就像苏颜说的,今天已经算是大丰收了,要想次次如此,很难。
少年曾听过安先生抱怨:“人从虚无来到世间,就像是生了一场大病,人生千万事都是药材,熬啊熬啊,最终在弥留之际一口饮尽,再无苦痛。”但少年最忘不掉的还是,那个秋日里,老树下,坐着摇椅上,摇着蒲扇的安先生抱怨完后,又转头朝还是懵懂稚子的少年笑道:“所以啊,再苦再难,都是良药。”
在买了些米盐后,少年回到老巷家中。
少年的家正是安靖山开设的私塾。自安靖山走后,小镇西边又新办了一间私塾,如今这座老私塾门可罗雀。
少年打开门,前脚刚踏进去,便听见有人叫他。
来人名叫严华,比少年大两岁,是除苏颜外,他唯一的朋友。不过严华与苏颜却关系不好,严华觉得苏颜没个姑娘家的样子,苏颜觉得严华市侩功利。
少年转过身,笑道:“今天这么早下工?”
严华啃着梨,同时又抛给少年一颗。少年拿着东西,手忙脚乱地交错双臂,接住梨子。严华见他那滑稽样,笑道:“哟!刘工头都没说啥,你瞎操什么心!”
严华说着走上前,挽住少年的脖子,边走边说:“你今儿又被姓贾的坑了吧?我跟你说了,我帮你卖,你偏不听。”
两人进院,私塾的屋舍布局及其简单,正面是授业的私塾教室,左边是两间瓦房卧室,右边是厨房与一间堆放一些杂物的仓库。三面围合,一株老桑木半斜院中。
少年想要解释,严华却止住他:“你那套说辞,也就蒙蒙苏颜那丫头。别忘了,我以前可是你的狗头军师。”
少年笑了笑,入屋放好东西后,端出两张凳子。严华正抬脚反复踩着桑木树干,将啃剩的梨核随手一扔,说到:“你自己坐吧。”
少年看他似有心事,便道:“你今天有要紧事要说?”
严华看了一眼少年,稍犹豫,随后走到他身前,拿过一张凳子,跨坐下来,双手压着他的肩膀,拉他坐下,说到:“我听说龙属山要换防了。”
少年道:“我知道。”
严华双手按着大腿,郑重询问:“那你,打算趁机溜进去?”
少年稍诧异,随即摇头。严华挥手道:“得了吧,你蒙谁呢?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既不愿意把猎物拿到邑何镇去卖,又偏偏有时要去邑何镇码头做零工,为的是什么。我可跟你说,最近邑何镇那边好像不太平。”
少年不再反驳,问到:“怎么个不太平?”
严华道:“我听人说,邑何镇那边好像在从周边几座大城调兵。”
少年又问:“这有什么奇怪的?”
严华笑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以前换防,可没有从周边几座大城调过兵。”
见少年默然,严华问到:“你仔细打算过没?”
少年摇头道:“没什么机会。”
严华道:“你真要趁着羽卫换防,溜进龙属山?”
见少年又不搭腔,严华拍腿道:“那我跟你一块去,也好帮你合计合计。”
少年却笑道:“我不去。”
严华这下气不打一处来,压低声斥道:“你到底在想什么!龙属山这么多年,几乎连有关里面的消息都没传出半点,凭你自己能进得去?”
少年正色道:“这件事不该跟你有关。”
严华大怒,却又无可奈何:“好好好!”
他明白,少年除了不想牵连他之外,恐怕没有打算能活着从龙属山出来。两人沉默片刻,严华又说:“我前些日子遇到一位挺赏识我的军爷,既然你不想我跟你一起犯险,那我明儿就应征参军。不过,你知道我从他口中套知了什么吗?”
少年皱眉道:“什么?”
严华低声道:“我从他口中套知,龙属山实际上是一座镇妖之地!你真要想潜入,要做好万全的准备。”
见少年低头思忖,严华又起身骂道:“你能有个屁的万全准备!反正你去之前,告诉我一声,至少让我能帮你合计一下,免得还没进去,就死了。”
见严华转身离开,少年站起问到:“你不吃饭了?”
严华头也不回:“吃个屁!我自己回家吃。”
少年长长叹息,他等这一天很久了,但即便此刻,关于是否潜入龙属山,他心中仍无定论。长久以来的画地为牢、深陷其中,更多的是消磨了他的心性。
消磨二字,太杀人心。
草草吃过饭,收拾完杂务,少年并未休息,而是独自去青石河上游,再之后便是与她一番交谈。等少年回家时,明月已爬上半空,溢散的月光勾起少年的回忆。
自幼长于斯的少年本是个孤儿,幸得小镇教书先生安靖山收养。只是这位教书先生便因此触犯赵国刑法,五年前去了邑何镇的龙属山服徭役,之后杳无音讯。
在赵国,善恶与祸福从无绝对关联。其实在少年身处这片天底下,也是如此。
善恶两念,开了灵智的众生皆有,说不清本善还是本恶。可能够遇到安先生,即便这个本性并非醇善的少年也愿意去选择相信:心中那一点善念好似驱散雾霭的霞光,正是靠着这一点正气,世间万物才得以生生不息。
在赵国境内,有一出《沉王璧》的戏曲,说得便是前朝末年,一位出身微末的乱世枭雄,其人先本质朴,后经乱世跌宕变得心狠手辣,最后于长原岭一役大败于赵国太祖高皇帝,投身卭江。戏曲最后一幕的枭雄绝唱早已为赵国百姓熟知:莫言此恶孤本愿,君不见,高堂金碧玉霄枕,夜夜难眠!
为恶为善,只在一别两念,却是千古以来多少伟人发了多少伟愿都不可澄清的寰宇世间。
虫鸣不着世间事,明月此时待秋风。
此感慨不过小小少年郎的一二闲思,自与那些宏愿相去甚远,然由己及人,他都是希望可获安好。一点善念不昧,皆是先生故。
立德立功立言,老先生为心中所愿奔波了大半辈子,却未赢得多少成效,倒是人到中年却因此丢了早年博取的功名官职,而后返乡做了教书先生,老来更落得为奴为役的下场。也不知他图个啥,也许真如那些曾诽腹他的政敌所言,图个人人面前说他好的虚名。呵,这个老先生,还不知道,面前说他好的人大多都在背后骂他傻。
提及老先生还因,老先生赴龙属山前夕告诉过少年:世间的路都是人一步步走出来的,每走一步,都会有不同的方向,从而有了天下万道,有了纷纭世间。
那时少年还因年幼,又一直在老先生的庇佑下,不甚明了。到了今时今日,少年才恍然明白,先生在指点他、寄予他期望的同时,也在悄悄地告诉他:天地间终有散场。
清风吹过,树影婆娑。在月光之下,老旧的宅院内,如积水空明。
安知言,不知言,无以知人。他却连自知都尚且不能。
万家灯火辉煌,唯有此间幽静。
桑树下,少年默默练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