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夜的钢琴SheKeptTheMemoryAllToHerself
1
四月某一个还残留著寒意的星期天,没有值班的三轮少尉在相隔许久後再度来到御茶水。她来这里听独奏会,演奏者是在相距多年後,再度以日本人身分获得萧邦国际钢琴比赛大奖的女钢琴家。这场独奏会非常精采。钢琴这种乐器,能够发出如大炮般的巨响,也能发出如衣物摩擦声一般纤细的声音。那位钢琴家巧妙地操纵钢琴的音色,她虽然年轻,在乐曲的诠释上倒也有独特的一面。真不愧是获得萧邦国际钢琴比赛大奖的优胜者。伴随著许久不曾有过、全身沉浸在音乐里的满足感,三轮走下演奏厅的阶梯。
「三轮小姐?」
好久没有人在名字後面加上「小姐」来称呼她了。三轮心想应该是高中时代的同学而回过头,一双淡薄的眼眸就在她的身後。
「功刀上尉。」
三轮吓得差点把手上的导览手册掉在地上。他叫住自己时还加上「小姐」这一点,让她吃惊不已。
「吓了我一跳,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碰面。」
「我也是。啊,我没想到三轮小姐会来听钢琴独奏会。」
「我来这种地方很奇怪吗?」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功刀一边小声地喊著「糟糕」,一边用左手抵住头。他的无名指上没有戴任何东西。
与男性相遇时,三轮总会将目光放在他们左手的无名指上。三轮忍在不知不觉问已经到了这种年纪。每次回家,父母也会绕著圈子问她有没有好的对象。三轮倒也不是想结婚,只是想谈谈在连续剧或小说里看到的那种恋爱。她讨厌外遇,所以才会把目光放在男性的无名指上。不过在她心中某处,的确认为二十几岁谈的恋爱就得以结婚为前提。
「就当作是我的赔礼,要不要一起去暍杯茶?」
功刀突如其来的提议,让三轮感到困惑。不,不可以把他的话想成「提议」这种严肃的东西。她告诉自己——
只是碰巧遇到同事,才礼貌性地约她去喝茶。不过,如果因为这样就高兴得猛摇尾巴,可是会被他看轻的。
「如果不会太久的话。」
她刻意看看手表,露出好像没什么时间的表情。
「太好了。如果你拒绝我,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功刀如此说著露出笑容,他的笑容就像个少年。
「这附近有问咖啡厅还不错,我在学生时代就常去。」
三轮对他点点头表示同意,两个人并肩往前定。
「对了,功刀上尉就读的是一般大学吧!」
一思,而且还是历史民族学这种与自卫队八竿子打不著的领域。就连父母都对我说,如果要进自卫队,就把学费还来啊!」
这时,突然注意到某件事的她轻声发笑。
「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不是的。你看,我们因为职业的关系,只要并肩走路,步伐和步调都会变得一致对吧?可是,你却不一样。」
如果让自卫队员并肩走在一起,一定会变成行进。这几乎可以说是职业病。然而,他却不一样。功刀既不会抛下她往前走,也没有配合三轮的步调,反而是极为自然地走著。而且功刀刚刚也没有称呼她的军阶,而是用「小姐」来称呼她。虽然如此,三轮并不觉得反感。她觉得这件事很逗趣,因而笑出声来。
如果要说她从某一瞬间起意识到功刀的存在,那大概就是当她察觉这步调的差距时。
功刀带她前往的咖啡厅,看来正像很久以前就在学生街上经营的店家。长年来的香菸、学生们的讨论与爵士乐渗入墙壁里,让墙陈旧得带著茶色。而老板看起来也像三十
年前就已是这副模样了。
送上来的咖啡同样是香味芬芳,价格虽低廉却非常美味。
「历史民族学是门什么样的学问?」
听到三轮这么问,功刀露出一脸为难的表情抓抓头。
「很难用一句话表达出来。是从民族观点来观察类似历史起伏的东西,应该可以这么说吧?比如说,马雅文明为什么会被丛林吞没?欧洲如何藉著**的黄金获利?结果如何改变了欧洲的民族地图?就是去思考这些事的学问。」
「可是,为什么学这些的人要加入自卫队?」
功刀再次抓抓头。他的表情就像在说,虽然我已经解释过好几次了,却没有人肯理解。
「历史只能解释已经结束的事。说到底,自己钻研的学问与现实的变化一点关系也没有。在变化尚未发生之前,我们什么都无法谈论。只要这样一想,我就感到很空虚结果,当我注意到时,已经加入自卫队了。」
这大概是功刀苦恼过许多事後得到的结果吧!因为他似乎不太想谈,三轮也就没有继续追问。
至少,功刀的确是比她更自发性地进入自卫队。
三轮成长在一个军人世家。如果用军人这个说法不太好,那也可以说是自卫队世家吧!三轮家的祖先是江户历史悠久的旗本(注一),曾祖父是陆军军人,祖父、父亲与哥哥都是自卫队员。母亲那边也一样,舅舅是自卫队现任幕僚长。因为生活在这种家庭,三轮从小就觉得加入自卫队是理所当然的事。
但是最近她开始想,这种想法正确吗?度过一开始对一切都不习惯,手忙脚乱的时期後,当三轮稍微安定下来,能够看清周围情况时,便注意到组织这种东西拥有的缺陷。
「你认为加入自卫队後,会与现实有多少关联?一
「你踩到我的痛处了。,一
功刀说著就笑了。他的笑容很苦涩。
「民族的藩篱,可是出乎意料的大。学过历史,应该就很清楚。政治上的意识型态是无法超越民族藩篱的。比如说,上个世纪曾发生过中越纷争吧?在过去,同是**的国家之间发生争端,是被视为不可能的事。简单来说,政治上的意识型态无法跨越民族藩篱这一点获得了证实。能够跨越民族藩篱的意识型态只有宗教。可是,宗教只是一种排他性的意识型态。如果不同的宗教之间发生冲突,那会比民族之问发生冲突产生更悲惨的结果。所以,我也不能去当宗教家。」
功刀停顿了一会,用咖啡润润乾渴的喉咙,再次雄辩滔滔。
「说到底,我还是认为跨越民族藩篱最後的手段,只有彼此对谈。也就是联合国啊!我认为得以联合国为中心,尽可能排除国家之间、民族之问与宗教之间的摩擦。唉,要让世界变和平的确实方法只有一个。只要外星人攻打过来,我想马上就能跨越民族藩篱——大家携手合作吧!虽然这不过是梦话。」
虽然他笑著这么说,但是他与三轮都不知道,这些话将在数年後成为现实。还有外星人进攻的结果,终究没有替世界带来和平。
「先别管这些梦话,当我思考以联合国为中心而构成的世界时,非得考虑到所谓的武力,只运用在和平目的上的武力。由於这个缘故,我才想要加入自卫队。因为日本永远不会侵略他国,也就是唯一能把持有的武力全数投入和平用途的国家。」
要把他的想法以一句「幼稚」作结後加以怱视,是件简单的事。不然说句「不切实际」,那样也很轻松。可是,这个名叫功刀的男人反倒能把这种念头清楚地说出口,让三轮感到非常新鲜。对三轮来说,加入自卫队是家庭问题,而不是与世界和平有关的问题。
接下来的话题便转为闲聊,但功刀诉说的梦想一直留在她内心深处。虽然是属於别人的梦,不过也许是她第一次怀抱著梦想吧!
2
从那之後,三轮便开始注意起在同一个地方工作的同事功刀。她的工作地点在统合自卫队市谷厅舍C栋大楼,就是俗称的情报调查室。而功刀的经历也很奇特,他以从空中自卫队转调过来这种罕见的形式在情报调查室工作。对空中自卫队而言,他们似乎是打算将功刀培养成擅长情报分析的指挥官。
他们的工作就是搜集与分析情报,但搜集工作由老手进行,新人主要以分析为主。虽然这么说,也不是什么与国家机密有关的内容,而是要从每天的情报流里找出不平静的动向。他们每天从事著说起来好像很惊人,其实却很不显眼的作业。
每天持续进行这样的作业,当三轮无意问抬起头时,目光不知何时已经转向功刀的方向。他露出认真的眼神持续观看萤幕,揉揉疲惫眼睛,因为庞大的作业不禁发出叹息、他与同事说笑、他在伸懒腰、他、他、他即使知道不可以,三轮的眼睛却像磁针指向北方,自然地转到他身上。
「哎呀,好久不见。」
有人在厅舍内的便利超商叫住她,是三轮就读防卫大学时代的好朋友绫莉。
「好久不见,你过得好吗?」
「过得很好呀,这不是当然的吗?」
绫莉这么说著,发出豪爽的笑声。她用与名字不相配的粗壮手臂拍著三轮的背。
「被空降部队教出来的人这样拍,我的背可是会骨折的。」
「没问题。人类的脊椎骨相当坚韧,要折断可需要技巧。」
不知道是开玩笑还是认真地说,她再次露出笑容。大学时代,她们经常通电子邮件、讲手机,不过发配到工作之後就几乎没联络了。三轮正想著站在这里说话不太好,想要去咖啡区时,绫莉用学生时代的绰号对她说。
「小忍,你最近有遇到什么好事吗?」
「没有呀!」
「是吗?可是,你刚刚一个人在买东西的时候看起来很开朗。因为小忍你独处的时候,通常都会表现出矜持端正的模样。」
「在独处的时候挺直背脊、自己发笑,我是笨蛋吗?」
两个人同时笑出声来。三轮感到自己好久没这样笑了。
「对了,我要结婚罗!」
三轮差点把正在暍的咖啡吐出来。虽然她明知道说这种话会惹绫莉生气,绫莉跟结婚可说是八竿子打不著边。她的身高超过一百八十公分,因为学生时代学习柔道,体格魁
梧,手臂也比不中用的男生来得粗壮。这样的她居然要结婚了。
「不必那么吃惊吧不过,最吃惊的人就是我自己了。一
「对方是我认识的人吗?」
一你大概不认识吧!是统合部的林少校。一
虽然三轮不认识他,但据绫莉所说,对方似乎大她五岁,身高比她还矮。
「你是相亲认识的吗?」
一我们啊,是因为一件意想不到的事认识的。一
绫莉说她与林少校碰巧有缘,都是某个研究会的成员。她说自己已经半放弃结婚的念头了,是他以非常强硬的态度提出请求的。
一真好,会摆出强硬的态度,这表示他很爱你。我也能遇到那样的人吗?一
一没问题的。连我都能结婚了,小忍二正可以。一
绫莉一边说,一边满不在乎地展示左手。她手上戴著镶有大颗宝石的订婚戒指。绫莉的脸上浮现胜利者的从容笑容。
「那么,不久之後,你就要变成林绫莉罗?」
「没错,念起来感觉还不坏吧!」
「思,这样不是很好吗?」
三轮一边说,一边在脑海把玩著功刀忍这个名字。不,如果他人赘,那就是三轮仁了。说到三轮仁,念起来感觉也不坏。
「你怎么了?」
三轮慌忙摇摇头,看来她似乎是在不经意中露出微笑。三轮对自己产生这种不可能的想像,感到无法忍受的羞愧。
「哇,已经这么晚了。」
在她想到藉口之前,绫莉先看著手表,发出冒失的叫声。
「我今天会来这里,也是为了和林少校的上司见面,所以可不能迟到。我会再跟你联络的,结婚当天一定要来唷!」
她只是慌慌张张地说完这些话後,便快步离去。三轮目送著绫莉的背影离开,在她身上看到奔向婚姻,属於女性的幸福。
结婚吗
「你也该考虑结婚了,怎么样?」
因为家里要求她回去露个面,三轮在相隔许久後回到家中,被父亲叫进书房里说了这番话。突来的话题让她迟疑著不知该说什么,因而别开了目光。父亲的书房里有许多藏
书。小时候进来这个房问,她会被藏书的份量给吓倒。但长大後一看,三轮就明白那些世界文学全集之类的书籍,不是用来阅读的,而是一种摆饰。
「你舅舅有谈到相亲的事。」
虽然现在已非如此,但过去要与警官及自卫宫结婚,不只是本人,就连亲感都会受到身分调查。因为其中要是有社会主义者就麻烦了。身为幕僚长的舅舅推荐的对象,想必拥有很出色的经历。大概和三轮家一样是军人世家吧!
「思,你就先和对方见个面怎么样?」
父亲一边说,一边把对方的照片交给她。那是个极为平凡的稳重青年。看到照片的瞬间,三轮就能想像两人生下的孩子长相,以及婚姻生活。对方就是会给人这种感觉的年轻人。看到女儿无话可答,父亲要她慢慢考虑。他的口气听起来并不高兴,想必是认为女儿应该会坦率地点头答应吧!
「相亲?」
不知该怎么想的三轮,不知为何找上功刀商量。相亲一事,她不知道该不该接受。
「虽然我说这种话不知道对不对,不过相亲结婚并非就不能得到幸福。恋爱结婚也不一定就能幸福。」
三轮没有注意到他在这句话里蕴含的苦笑。
「简单地说,就是男与女的相遇吧!说难听一点,就算是在约会网站上相遇,也会有幸福的婚姻。基本上,现在比过去自由多了,即使去相亲,也不见得一定得和对方结婚吧?」
「总之,功刀上尉是要我试著去相亲吗?」
「思,这样不是也不错吗?」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用连她自己都听得出来的粗暴语气说完後,三轮转过身,留下惊愕的功刀快步离开那里——就算是你,如果有同事说「父母要我去相亲」,你不也会说出一样的回答吗?——
你以为他会叫你别去吗?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
三轮的步伐渐渐缩小,终於停下脚步——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
一想到这里,她不知为何差点落泪。三轮也不明白泪水为什么快要落下。或者说,她是装作不明白吧!.
三轮发出小小的叹息,拿出手机。尽管在厅舍内严禁使用手机,但是谁管他。接著她打给父亲,只告诉他安排相亲一事。
3
相亲当天,从一大早就是个好天气。微胖的舅妈想必正高兴地穿起和服,系上自豪的蛋白石腰带拙吧!而三轮则身穿制服,在镜子前仔细端详仪容。已经化好妆了,制服上也毫无半点污渍。只是,她的表情带著宛如作战前的紧张感。
「这样就好了。」
三轮如此说服自己,离开自己位於官舍内的房间。
她搭乘中央线在新宿下车。从车站大厅的阶梯往左走出去,就是约定的西口高层饭店。然而,三轮却无法走下最後一个台阶。这样好吗?这个疑问在脑中冒出,让她的脚步随之冻结。
脚步很快的东京人群感到很碍事地瞥了她一眼,从她身旁穿越而过。
三轮总算移动了。但她不是往左定,而是往右。
回过神时,她人已在新宿御苑(注二)。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来到御苑。虽然三轮常来新宿,却不曾踏入御苑。第一次进来一看,里面比想像中来得宽广,而且又安静。只有亲子的欢笑声,偶尔混在风中传来。不像从大厦缝隙问射进的微弱阳光,没有任何遮蔽物的春阳,温暖地一直洒落到脚边。不时碰见的游客们,也不像外面的人那样不友
善,身上散发一种和气沉著的氛围。这是个与外界隔绝的世界。
三轮走向中央广场。广场上有一株樱树,树叶已生长得青翠茂盛。樱花季已经结束。几办变为茶褐色的花办,宛如惜别般落在树根上。当然,没有人会仰望这株樱树。
花季的盛开时节已过,再也没有人回头去看樱树。
三轮突然想到自己的年龄。从好一阵子之前开始,她就已不再是在圣诞夜或圣诞节当天会被人开玩笑的年龄。当我以为自己还被观赏著的时候,花就凋谢了吗?不,没这回事。她轻轻摇摇头,离开古老的樱树走向广场。
广场另一头,还带著寒意的春风在脚边流动。不知为何,三轮快步走在几乎无人的道路上。
就在这时,手机响起。
三轮知道这通电话是谁打来的,想必是舅妈。她一定正皱起那颗形似演员渥美清的眉心痣,急躁地拨著电话吧!
长著绿叶的樱树掠过她的脑海——
现在过去还来得及。就说没赶上电车什么的,藉口要多少有多少。
三轮轻声叹息,打算拿出手机。就在这时,她看见生长在树丛另一头的淡红色花丛。在那绽放的并非染井吉野樱花,而是八重樱(注三)。尽管没有任何人观赏,那株八重樱此
刻却盛开著。而且花朵并不稀疏,正绽放著压得樱树都嫌重的红色花朵。
三轮盖上刚要打开的手机,放回口袋,开始大跨步向前走去。虽然口袋里的手机焦躁地反覆响著,但无法让她回心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