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重新钻进汽车。路过两座老公爵的雕像,来到惠灵顿广场的商店街上。还是老街老店,但房子都重新漆过。黑瓦白墙,但原来的白柱子都漆成了橄榄绿色,让整片商店街都显得非常时髦。我仔细打量着这些老店,心中感到无比温暖。七年的时间可以让艾莫斯变成另外一个城市。但艾伦戴尔还是这样安静的老样子。我把车停在家门口,紧紧拥抱着我的哥哥阿尔伯特。然后携着安妮的手走进家门。一阵温暖涌上心头,驱走了寒冷和疲惫。壁炉的篝火烧的正旺,厨房还飘来一股爵士奶茶和香草蛋糕的香甜。
“嗨,尊敬的法官大人。最近怎么样?”我走入书房,问自己年近七旬的父亲。
“老样子——老房子,老家具,还有这个老家伙。”红木写字台后那个戴着老花镜的老人回答。他的目光还在报纸上。“尼尔,你应该换几个评论员了,瞧他们写的这些东西!真不像话!”他有些生气地说,“而且,我觉得你的记者也没什么操守,他应该报道事实,而不应该参杂自己的评论——他这是在抢评论员的饭碗,瞧瞧这些不像话文章!”
“呃……好吧……我会的……”我回答。
“伙计,我帮你把东西放到楼上吧。”阿尔伯特拉着我和安妮走上楼,然后向我眨了眨眼,“你千万别误会那老头的话,他现在越老越固执了。但他简直太喜欢你的《象牙塔》了,送报员迟送一刻钟都会挨骂呢。”他耸耸肩,“你了解他的,这就是他表达爱的方式罢了。”他看着我无力的步履说,“你的心脏难道还没有……”
“你最好别跟父亲提起,阿尔伯特。”我摇摇头,回到我曾经读过童年的房间。不知道为什么,自从踏入这房间的一刻起,这里的一切几乎都变成了灰色的,只有那支淡黄色的花还在水瓶中健康地活着。尽管已经过了这么久。我们没有在家逗留很久,我的头脑一直被这些回忆所占据。虽然那天下午我和安妮逛了艾伦戴尔的很多地方,但我的心还是飞到了赫森斯廷。
晚上五点半,阿格尼丝夫人的生日晚会正式开始了。如今已经七十岁高龄的她,已经完全没有了往日的严格。她现在仿佛一个慈祥和蔼的嬷嬷一样在舞台上致词,感谢我们对她的支持,她也帮我们回忆了很多童年的趣事。
杰夫和他的妻子艾玛首先找到了我,我们跳了几支简单的舞,但很快我们就都失去了兴致,于是我们找了几个圆桌旁的位子坐了下来。我急切想知道赛琳的情况,可是还没等我开口,一个身影就来到了我的面前。
“嘿,尼尔——尼尔.佩奇对吗?”一个戴着厚厚眼镜,不修边幅的男士来到我的旁边,拍着我的肩膀说,“还记得我吗?我是理学院的,阿奈特。”
“阿奈特……”杰夫插嘴道,“科学疯子阿奈特?”
“对,就是我,就是我,哈哈。”阿奈特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自己蓬松的头发,“听说你是报社的主编?”
“没错。”我回答。
“你可以帮我登些广告吗?”阿奈特激动地说,“帮我这个老同学一点忙吧,我的发明就要成功了,我需要些赞助人——真正懂科学和未来的赞助人。”
“我记得你曾经在皇家研究院呆过——”
“我跟他们搞不到一起,他们太腐朽,太落后。我们需要的是创新。”阿奈特近似于狂热地说,“还记得我的铜罐子吗?”他一边说一边比划着,生怕我们记不起他的铜罐子似的。事实上,没有人能够忘记他的铜罐子。他一直想把闪电装到铜罐子里面,为此他还烧了一间库房。我点了点头。阿奈特热情地握起了我的手。“我马上就要成功了,我已经可以在化学池内完成我的发明。现在我可以制造出电,只要一个这么大的罐子,陶瓷的,或者玻璃的。”他激动地说,“只要密封好,在瓶口留出两个接口,就会产生电。”他有些遗憾地叹了一口气,“可惜现在只能持续一会儿,但我希望我能够让它持续很久,起码一晚上的时间。如果能够做到的话——”
“我会帮你的,留下你的地址好吗?我会去艾莫斯拜访你的。”
于是,我们送走了感激涕零的阿奈特,才终于能找个机会好好聊一聊了。我舒了一口气,选好一个话题。
“相信我,我们学校有很多他这样的怪人。”我对安妮说,“瞧那个家伙,看上去趾高气扬的,那就是阿尔弗雷德.福特。我们就是坐着他的汽车来的。他父亲在研制汽车的时候,动静比现在的大得多。简直可以把一个小镇从梦中叫醒了。”
“而这个家伙——”我指着杰夫说,“我们的上议员大人,他可是个多才多艺的人,还记得刚才我们瞻仰的伯爵雕像吗?那就是这家伙在学校的时候亲手雕刻的,他这么做是为了讨艾玛的欢心。没想到伯爵本人竟然非常喜欢。”
“我的天哪!”安妮掩着嘴,睁大眼睛看着杰夫。
“但后来我才知道,伯爵并没有特别喜欢那雕像。”杰夫说,“我也觉得如此,三年级的孩子能有什么好作品。”他摇了摇头,“但他欣赏我的耐心和毅力,他认为这是一个好品质,配得上艾玛的品质。”
“那是因为你从来都小看我爸爸。”艾玛笑着摇了摇头。“别忘了你干过的那些龌龊的事,如果不是因为尼尔把你那该死的挂坠摘下来,你现在已经和隔壁班的萝拉私奔了。”
“你是我的救星,尼尔。”
“什么?”我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艾玛,“萝拉?”
“你忘记了吗?这笨蛋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求了一个奇怪的挂坠,会让他爱上第一个说话的女生。更让人受不了的是,他竟然在我的班级门口问萝拉‘艾玛在不在’!真是荒唐死了!她根本就不是我们班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这和我的记忆完全不同。我本以为话题会很快转到文学院的偶像上去。然而,他们似乎完全没有那记忆似的。我用双手擦了擦脸,在此问道:“你们记得没错吗?萝拉?不是赛琳?”
“伙计,别提这事了,你是不是总希望在女士面前诋毁我。”杰夫没好气地说,“萝拉已经够我受的了,怎么会又出现个赛琳?”
“拜托,朋友们,你们不记得她了吗?她是我们的偶像啊,金发的赛琳,大家都叫她‘占卜师’,天哪,她可是赫森斯廷最传奇的人物了,你们竟然不记得了?”我有些激动地说。记忆一定是在跟我开玩笑。
“我真不记得有这个人……”杰夫说,“艾玛,你们文学院有这样的人吗?”
“可能会有吧……很会占卜的人……但是我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了。”艾玛说,“尼尔,你该不会记错人了吧?”她顺手拉住一个高个子的女士问道,“露西,你是级长,你还记得一位叫做赛琳,金发的,很会占卜的姑娘吗?”
露西充满迷惑地摇了摇头。
这不可能。我的眼前一片黑暗。就在这个时候,我却听到一个人在我身边说:“赛琳!我还记得,亏你还记得她,尼尔。”
说话的是一个文学院的小伙子,伯恩。他曾经和我一起合办了《象牙塔》,并且当了很久的主编和评论员。艾莫斯的中产阶级人人都非常喜欢他的文章。后来他写起了小说,大卖之后他退出了报社,继续他自己的文学创作。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我还记得你们经常一起放学回去,路过那个铁桥呢。真可惜,她死的那麽早。”
“什么?”我感到我的眼角都在颤抖。
“还记得我们去校外观摩的那次吗?你和她晚上偷偷约会了吧?结果碰上奥——我记不起他的名字了——奥什么兹先生的厂房着火,你们都被浓烟呛倒了吧,你病了好久,她没多久就病死了。”
“哦,伯恩,你这么一说,我反而有点印象了,确实有这么个姑娘……”艾玛也回忆着说,杰夫也略微点了点头。“你不说,我们差点把她忘记了。”
“这不可能!”我抓起伯恩的衣领,有些粗暴地问,“她埋在哪里?”
“就在河对岸的森子里面,和所有人的坟墓一块儿……拜托,尼尔,你怎么了?”
“佩奇爵士。”安妮也在劝我。
“安妮,请稍等片刻,我……我必须确认这件事……我马上回来。”我留下一句话,然后仿佛疯了一样,穿过熙攘的人群,穿过阿黛勒死去的校门,穿过乔妮娅铁桥,一路跑到小镇的墓地里。直道我眼睛模糊的时候,我才停了下来。
我凝视着面前的墓碑,大口地喘着气,泪水不断从眼眶中涌出。
“这里躺着赛琳.莱.德.菲尔。愿她在主的国度中依然快乐。”
我的脑中一片空白。我开始觉得,我周围的景色正在迅速退色。我永远也无法相信她的噩耗。她怎么可能会病死呢?她不是精灵的后代吗?伤心和痛苦让我放下了所有的尊严和姿容。我跪在墓前,抱着墓碑哭了好一阵子,然后只能在守墓人的劝说下,拖着我身体离开那里。我的心脏又在抽搐,每一次抽搐都带给我难以忍受的剧痛。好冷,噩耗让这个冬天更为冰冷,但我想,没有什么能够比我的心更冷的。我穿过寂静的乔妮娅铁桥,在桥边看着赫森斯廷热闹的灯光,吐着雾气,感到无比孤独。
我无法接受这个现实。我不相信那个传奇一般的占卜师竟然会这样离去。是她帮助杰夫从魔咒中解放了出来,也是她从大火中救了我,她怎么可能这么轻易输给疾病呢?
列车在我面前呼啸着掠过。我没精打采地望着这狰狞的怪物。就在这时,在车厢的缝隙中,我似乎又看到了幻觉。赛琳——亲爱的赛琳,她穿者一件白色的短风衣,灰色的靴子,站在铁轨的另一侧。还是那副从容不迫的样子。这么多年以来,她完全没有变化,与之前一模一样。圣神啊,我愿意放弃一切,只要能让我穿过这该死的列车。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生怕一眨眼她就又会消失不见。可是直到列车离开铁桥,她还是在那里。她淡淡地笑了笑,慢慢地踱步到我的身边。脸上略显愧疚。
“不……这不是真的……我……我看到了你的墓碑……”我颤抖着说,“告诉我你还活着,告诉我那一切都是幻觉。”
“是的……我是你幻觉……但墓碑不是……”赛琳把手背到身后,小声回答,“墓碑是我按照赛琳的意愿放在这里的。因为我做了不应该做的事情,我必须向你道歉,”
“赛琳……”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并不是赛琳。”她微微踱着步,似乎在排解她的歉疚。“对不起,亲爱的尼尔,请原谅我的自私。”她说,“我不是人类,也不是你想象中的精灵。我只是活在现实和记忆缝隙中的碎片。”她踱步到我面前,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说,“很久以前赛琳就已经离开这里了。”她说,“她很少在一个地方驻留很久。但是她留下痕迹的地方,总会有我,还有其它的我,所以她会留给不同的人不同的回忆。我们靠窥探人的记忆和未来为生,我们愿意帮助人,但有时却也因为我们的愚笨伤害了人。在柏林斯顿时,我不应该让你见菲勒西斯教授的,然而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我做了伤害你的事情,也险些污染了赛琳的纯净,因此,我决定把我的墓碑放在这里,然后一点一点地修改了同学们的记忆。对不起,我不希望得到你的原谅,但我必须要向你道歉。”她轻轻走到我的面前,轻轻拥抱了我,然后转过身,似乎要离去的样子。
“我不明白……不……赛琳……不论你是不是她……请你不要离去,即便是你的幻觉也好,我希望你能留下来,我不希望我们就友谊就这样结束。”我哀求说。
“可我不是一直在你身边吗?”她微微笑了笑,隔着我的衣服摸了摸我的怀表。“不要放弃希望,尼尔。”她说着后退了几步,站在铁轨中间。紧接着一辆列车从铁桥上驶过,她毫发无伤地站在那里,列车穿过了她的身体。一切看上去都是幻觉。“赛琳!我从不后悔柏林斯顿的旅行,我一直没有当面跟你道谢,谢谢你!”我赶忙说。
“我会传达给她的。”她释然而笑,她的身影也随着列车转瞬即逝。我赶忙摸出我的怀表,那里还藏着两根金色的头发。微微发着金黄色的光芒。
下雪了。
艾伦戴尔的雪,总是非常地温柔。洋洋洒洒地把这个有些寂寞单调的小镇装点得洁白纯净。我喜欢这里,从不会那么寒冷,也没有烈风和酷热。也许,夏天总会有一段干燥的日子,但我想它一定是圣神赐予艾伦戴尔的一些点缀。我回头看着这座铁桥,我的记忆也随之变得模糊而凌乱。我甚至分不清哪些是真实,哪些是我看到的幻觉。然而对我来说并不重要,因为那些记忆都很美,很单纯,就仿佛眼前的雪。
我慢慢地踱回赫森斯廷,那些曾经的同学们已经在校园中打起了雪仗,这些已经成年了家伙们仿佛又找回了童年的记忆。安妮在校门口微笑着等着我,让我的眼眶不禁湿润起来,我的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回到了我的老朋友身边。我想,我的心脏再也不会给我带来痛苦。因为我知道,我们能永远相伴。
[1]汉密尔顿夫人:汉密尔顿夫人在历史上真有其人。她真名是艾玛.里昂(1761-1815),是当时伦敦的著名风尘少女,曾拥有“英伦第一美女”之称。起初她为了生活被当作商品几度转手,后来她靠自己的才华和美貌游弋于上流社会中,曾经一度成为那不勒斯人人都想结交的偶像。和纳尔逊将军的相遇是她生命的转折点,她终于找到了真正关怀爱护自己的男人,但天不作美,纳尔逊在特里法加战役中英勇战死。但由于传统观念的影响,没有了纳尔逊支持的汉密尔顿夫人身败名裂,很快将生活费挥霍一空,不久就死于疾病和贫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