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燓军乱之后,昔日商贾云集的疏勒王城关门闭户,市井凋零,行人稀少,城中各处往来巡梭的都是莎车兵马。纷乱的兵士,寥敝的市集,就如同巫蛊之祸中的长安城,只是街巷中没有了尸骸,但地上依稀可见血迹斑斑。
一名莎车百夫长率领一队莎车骑兵夹持着鱼服的轺车来到疏勒王宫,宫门前的莎车兵士面目狰狞,矛剑赫赫,戒备森严。一名虎背熊腰的莎车将军傲然矗立在王宫门口,他便是莎车左将驷鞬。
这是鱼服第三次见到莎车左将驷鞬。两年前,于阗王宫阊阖门外,电光火石之间,鱼服曾经拔剑劫持监国于阗的莎车左将驷鞬;去年十月,南道联军救援盘橐塞,戎马倥偬之际,鱼服也曾见过统领莎车军队的左将驷鞬。此时此刻,往事情仇纠葛,难言恩怨是非;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或许在左将驷鞬眼中,鱼服已经是待宰的羔羊。
左将驷鞬的青瞳略微有些诧异地注视着他,可能是在奇怪刺杀失败的汉军此刻居然还敢不顾死活地派人前来觐见疏勒新王。如今疏勒王黎靡愤怒欲狂,与蓄意刺杀他的汉使有不共戴天之仇,鱼服此行亦不过是自寻死路,左将驷鞬又转而讥诮地看着他。
鱼服镇定自若地解下佩剑八服,交付给宫门外的莎车兵士,昂然从矛剑森森的两列莎车兵士中穿过。左将驷鞬看着孤身独步千军之中的中夏少年,峨冠博带,衣袂飘飘,凛然不畏生死,心中觉得有些惋惜。
大殿之上的王座坐着一个披挂环锁铠的青年王者,赤发虬髯,神色愠怒,青瞳恨恨地瞪着昂然上殿的鱼服,他便是疏勒新王黎靡。他的臂膀仍然缠绕着绢带,隐隐可见血迹,应是士史鲁奎一击不中所刺伤。
殿中角落里一根鎏金镶玉的石柱上,铁链绑缚着遍体鳞伤的士史鲁奎。他的右臂已经被斩断,衣衫褴褛的躯体上牵引着铁钩,残破的衣襟血迹斑斑,散乱的鬓发遮蔽下的脸色苍白憔悴,头颅委顿地低垂着,看起来奄奄一息。听到殿中刀兵扰动,士史鲁奎无力地抬起头来,艰难地睁开眼睛,看着迤迤然孤身上殿的鱼服。他瞪大了眼睛惊讶地看着鱼服,奋力挣扎了一下,反而触痛创伤,面色痛苦地咬紧了牙关。
鱼服瞥了一眼被施以酷刑的士史鲁奎,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定了定心神,拱手向王座上的疏勒王黎靡躬身施礼。
疏勒王黎靡拍案而起,雷霆震怒地咆哮下令,一群莎车兵士如狼似虎地涌上前来,将鱼服按倒在地,用绳索将他紧紧束缚起来。鱼服任凭莎车兵士捆绑紧缚,完全不做反抗;反而左右环视了一下殿中的各色人等,众人之中大多是莎车军将,疏勒贵人屈指可数。他暗暗松了口气,看来疏勒新王黎靡虽然一时势大气盛,却并未得到大多数疏勒贵人拥戴。
鱼服微微一笑,却听到疏勒右译长厉声呼喝道:“汉使有何面目来见?”
鱼服奋力地抬起头来,朗声答道:“听闻疏勒新王继位,疏勒乱局已平,国家粗定无恙,军候特派属下前来致意贺喜。”
疏勒王黎靡囔囔而言,疏勒右译长转译道:“汉使何曾视我王为疏勒王?既然视我王为疏勒王,为何又派人行刺?”
鱼服吃吃笑道:“听闻大王在外流亡十年之久,为何人情世故仍未通晓?疏勒先王,与大王为同胞兄弟;王城争立的五位王子,均为同胞兄弟。一父血脉的骨肉兄弟,尚且同室操戈,自相残杀,不能相容共存于世间;况且军候不过只是异族外人,与诸位王子素来毫无情义。中夏重视名节礼义,军候素来感受疏勒先王的恩义,唯独服膺疏勒先王,眼中从未视其他王子为疏勒王。大王继位之前,不过是疏勒先王的一个叛臣亡虏,贸然返归先王之国,疏勒国人人可得而诛之,何况军候与疏勒先王情义深厚;所以军候秉持疏勒先王之遗命,力阻大王归国继位。”
疏勒王黎靡冷冷一笑,让右译长责问道:“既然军候从未视本王为疏勒国君,又何必假惺惺地前来贺喜?”
鱼服正色答道:“中夏先贤有言:社稷为重,君为轻。先有国,然后有君。军候为疏勒国的安危祸福而殚精竭虑,孰论何人为疏勒王,只要能使疏勒国平靖,贵人服膺,国人安乐,便是疏勒国真正的君王。既然大王能平息疏勒之乱,安定疏勒国,便是军候所尊奉的疏勒王,是以前来贺喜。”
疏勒王黎靡傲气横生,让右译长斥责道:“本王已然是疏勒之王,又何必在意汉使是否尊奉!前倨而后恭,见风而使舵,也是中夏人一贯的所作所为吗?”
鱼服笑道:“军候所敬重和尊奉的是如今的疏勒国王,与抗拒或是排斥当日的疏勒王子无干。既然是疏勒之王,军候不可不奉上客居疏勒之礼。而且,卑职奉命前来觐见疏勒王,不仅仅是贺喜新王继位,更是为了新王稳居王位和疏勒国安靖而来!”
疏勒王黎靡微微变色,让右译长问道:“本王何以王位不稳?疏勒国又何以不能安靖?”
鱼服看了一眼莎车左将驷鞬,说道:“事关疏勒的国家大事,不可有异国之人得知详情,愿请大王私下密谈。”
疏勒译长转译之后,莎车左将驷鞬面露不豫之色,转向疏勒王黎靡囔囔而言。他见识过鱼服的剑法,虽然鱼服入宫已经解下佩剑,此刻也是捆绑紧缚;但是他行事果决凌厉,令人防不胜防,恐有其他变故。疏勒王黎靡轻蔑一笑,让左将驷鞬和莎车军将退出大殿,只留下几名亲信的疏勒兵士在身旁侍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