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服虽然仍旧被束缚跪坐,但形势已经不再困窘。他转而向疏勒王黎靡问道:“大王是愿意做一位庸碌无为的君王?还是想做一位大有作为的君王?”
疏勒王黎靡面色一怔,反问道:“何为庸碌无为的君王?何为大有作为的君王?”
鱼服朗朗说道:“若大王奉莎车王为盟主,率疏勒国人为莎车国之仆从,使疏勒军队听命于莎车军将之旗号,是为庸碌无为的君王!若大王自立自强,励精图治,内抚国人,外抗强敌,是为大有作为的君主!”
疏勒王黎靡面色有些尴尬。以外国莎车之兵强夺王位,确实是得国非正;但是若无莎车兵将襄助,自己无以得国继位,若去莎车兵将,自己又势单力孤。继位之后,势必继续仰仗莎车兵将支持,弹压不服抗命的疏勒贵人;由此必将不得不奉莎车王号令;但如此行事,又愈加失去疏勒贵人和国人之心,实在是难以抉择。
鱼服见疏勒王黎靡有犹豫之色,知道方才一席话已经动其心志,继续说道:“军候孰论何人为疏勒之君王,只要愿意光大疏勒,军候都将不遗余力地支持新王。军候力抗北道姑墨三国上万叛军犯境疏勒,收复疏勒的盘橐山,惩膺侵犯疏勒的尉头王,都是为了保卫疏勒国不受外敌凌迫。如今,军候既然已经尊奉大王为疏勒之君王,必将一如既往地为大王和疏勒效命。”
疏勒王黎靡低头沉思,沉吟不语。疏勒右译长反而冷笑道:“即使军候愿意为我王效力,但前次刺杀我王一事罪大恶极,如何能脱解其罪?大王和汉使已经心生芥蒂,又何以能尽释前嫌?”
鱼服笑道:“王位之争,虽兄弟骨肉尚且同室操戈,况且一异国外人?!况且前次刺杀之时,大王尚未继位;当日不过是身为亡虏的王子,不是今日贵为君主的大王,何以能说是刺杀国君的重罪?!至于和解之事,疏勒坐拥西域东西南北交通之要地,众多商贾云集,居于疏勒的异国之人皆为逐利奔走,军候客居疏勒亦是异国之人,大王不妨视同逐利之人。大王未曾继位之前,位无尊贵之重,身无锱铢之利,是以军候等闲视之;如今大王荣登王位,位尊权重,贵不可言,军候亦将趋炎以附势。军候嗜赌好之色,亦是寻常逐利之人;大王亦不妨以市井之徒视之,又何必纡尊降贵与鄙陋之人计较些许市井私怨。”
疏勒王黎靡听到鱼服尊崇自己,贬低丁军候,不觉哑然失笑,面色也舒展开来。
鱼服趁势以莎车王的异志论之,接着说道:“大王寓居莎车多年,应该也熟知莎车王秉性;莎车兵将拥立大王,不可能毫无所图。大王未得国之时,疏勒不过是他人之国,慷他人之慨;如今大王已经继位,疏勒已是大王之国,土地金帛归属大王所有,安能再拱手相赠与他人?”
疏勒王黎靡肃然颔首,心中五味杂陈。未得国之时,自己不过是一无所有的流亡之人,对莎车王的种种许诺不过是镜花水月;但是此时继位为疏勒王,国土田地,府库之藏,宫室之宝,都已是自己的囊中私属,实在难以忍痛割舍。
鱼服又以汉军的恩德比较之,继续说道:“军候和汉军吏士客居疏勒多年,尊奉疏勒先王,守土卫国,征伐外敌,全然不计疏勒国锱铢之利。只因中夏富庶强盛,军候和汉军吏士建功立业,希冀大汉天子升官进爵,终究会荣归中夏故里,安享余生富贵。军候和汉军吏士为疏勒浴血奋战,却是对疏勒毫无所图。”
疏勒王黎靡颔首赞许,虽然长年身居异国,却也闻听过丁军候和汉军吏士保卫疏勒的激烈战事。汉军吏士舍生取义,对疏勒无取无求,只是为了报效中夏,建功立业于异域,只求早日衣锦还乡。
鱼服娓娓言道:“疏勒和莎车同为中夏藩属,中夏对于藩属之国素来厚施恩德,不计回报;而且莎车国小,中夏浩大;大王服事于莎车,孰若服事于中夏?!中夏有谚语曰:‘宁为鸡口,无为牛后’,疏勒原本与莎车相匹敌,同为西域大国,一并属于中夏之藩属。大王若是纡尊降贵,臣事于莎车王,岂不是甘为中夏藩属之仆从?”
在鱼服的言辞激励之下,疏勒王黎靡面露激愤之色,看来他也不甘为庸碌无为之君。
鱼服愈加慷慨陈词,说道:“大王当日不过是寓居莎车一亡虏,不得已而寄人篱下,仰人鼻息。此一时彼一时,亡虏事从权宜,私相授受在所难免。但疏勒乃是西域大国,与莎车不相上下;大王如今贵为一国之君,与莎车王并驾齐驱,岂能再服事莎车王,倾疏勒举国之人而臣事莎车?”
疏勒王黎靡愤然击案,厉声喝道:“本王不是仆僮之君!疏勒不是仆从之国!”
莎车左将驷鞬再次回到大殿之中,惊愕地发现方才还是阶下囚的鱼服,此刻居然是座上宾。奄奄一息的刺客鲁奎也被几个宫奴松绑,抬到宫中疗伤。疏勒王黎靡正和鱼服把酒言欢,侃侃而谈,二人似乎相逢恨晚,俨然是久别重逢的故交旧友。左将驷鞬疑窦丛生,却又从殿中的疏勒人那里探听不到任何消息。看着鱼服手无寸铁,仅凭三寸不烂之舌逃出生天;却竟然又能化干戈为玉帛,疏勒王全然不计较汉使行刺的怨恨,尽释前嫌,把酒言欢,他不禁啧啧称奇。
五日后,涅盘城中的丁军候收到疏勒王城飞骑驰送的一封尺牍。丁军候和千人卫壁二人急切地拔下检封,解开赤色的布囊,打开闭合的木函,取出白素帛书,揭去印泥封缄,展开帛书,上面正是鱼服亲笔写下的书札:
“属下服,顿首再拜请,军候、千人足下:幸不辱命,大事成矣!顿首再拜,请军候速来王城会同新王商议大计!”
寥寥数语,千人卫壁却久久摩挲着帛书,唏嘘感慨,喜极而泣,又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丁军候长吁了一口气,举手加额,欣喜地步出堂外,倚着廊柱仰天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