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对安然说。
安然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
「怎么会下不去手?」
她问金翠红,「你忘了吗,你曾经打过我的啊。」
安然的脸上显出恶魔般的笑容,她的声音低了一个度,莫名的沙哑低沉,就好像是深渊里的恶鬼在引诱金翠红一般,「只要你像那次一样打我,就可以了。」
「很简单的。」
她凑上前一步,「抬手,落下。」
「眨个眼睛的功夫,就完成了。」
安然笑得灿烂,「多爽哪,不是吗?」
金翠红被安然渐渐加深的笑容和低下去的语调吓得身子一哆嗦。
她的手颤抖起来,不由自主地又往后退了好几步。
身体的力气就犹如一瞬间被抽去似的,她歪到一边,慌忙之中抓住了餐桌旁的椅子,才堪堪稳住了身形。
然然,然然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她怎么能这么说?
金翠红脑袋里思绪纷扰,杂乱无序。
在一团乱麻的思绪之中,一段记忆倏忽飞来,如同一柄锐利的匕首,划破层层回忆的迷障,直愣愣戳到她眼前。
是了,她确实打过自己的大女儿。
她为什么要打自己的大女儿呢?
被刻意忽略的隐秘而难堪的羞耻心思再一次浮上水面,那是她不
愿面对的过去、当下和未来。
是她不愿面对的自己。
她总是对自己说,要在家里相夫教子,好好地打理好一切家务,让老公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在外头打拼,让两个女儿可以健康地成长,这就是她作为女人最大的成就。
但是,她不能不否认的是,日子久了,心中会不由得感到空虚。
有时坐在床边,看着落日的余晖透过玻璃门照到地板上,她会觉得自己正在落入一道巨大的缝隙之中,和这不断减小的余晖一样,终究会消失在地平线上。
然而,以前的她不是这样的。
那时的她在外打工挣钱,供养欧阳鹏程上学,家里生活,虽然辛苦,每天却都过得很是充实。
现在,尽管自己不再需要出去辛苦挣钱,所有的钱都可以从欧阳鹏程那里得到,却总是不得劲。
她不由得想,当初欧阳鹏程一无所有地靠她读书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吗?
这种心中空空荡荡,又有些患得患失的感觉。
好像不是的。
她想要作出改变,却不知道该如何改变。
与此同时,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她耳畔盘旋——
「你不应该改变的,现在的生活已经很好了。」
这个声音压下了了她一切不安的念头。
是呀,她对自己说,现在的生活已经很圆满了。
虽然两个都是女儿,没有儿子,但也不错了。
虽然欧阳鹏程开始越来越多的时间待在外面,也不怎么跟她聊心里话了,但该给的钱还是给她了,家里的一切事情,还是由她做主。
人要懂得知足。
直到那天,然然在她洗衣服的时候走到她面前来。
然然从小就是一副小大人的模样,少年老成,那时候的她明明面庞稚嫩,神情却严肃到不行,好像要跟她商量什么大事一般。
不,不是商量,而是建议。
然然建议她去学车考驾照。
明明是一个好心的意见,对金翠红自己来讲也是好事一件,可她却感觉到不舒服了。
她不知道为什么心里会这么不舒服,只是觉得这个建议不该由一个小孩子来提,不该由一个小孩子以这样的语气来提。
金翠红用自己年纪大了做借口,想把这个话题一笔带过。
可然然却并不为她的话所糊弄,硬是以打破砂锅说到底的精神,缠着她不放。
不仅不放,她还问了金翠红另一个问题。
她问金翠红——
「爸爸在外边长时间不回来,你真的不会担心么?」
霎时,金翠红脑袋里一直绷着的一根弦断了。
她这么小一个孩子,怎么敢问出这样的问题?
她懂什么,她什么都没经历过,什么都不知道,还在这边自以为是!
她以为她是谁!
等金翠红反应过来的时候,一个巴掌已经糊上了小女孩的面庞。
掌心火辣辣的,还依稀残留着柔软面孔的余温,金翠红的怒火消散殆尽,她不可思议地望着自己的手掌。
她,打了她的女儿。
也就是在那天,然然对她的态度发生了变化。
似乎还是与以往不同,却让金翠红感觉更冷淡了。
是因为失望而产生的冷淡。
金翠红还记得那天她被打之后说的话。
她是那么的镇定,根本不像一个那个年纪的小姑娘。
她冷静地说,她以后再也不会来管这些事了。
依旧是小大人的口气,也照旧
激起了金翠红的一丝怒意。
但潜藏在怒意之下的,却是隐隐的愧疚、恐惧和难堪。
对女儿的愧疚,对自己未来空虚生活的本质被一个小姑娘一语道破,一眼看穿的恐惧和难堪。
这从此就成为了金翠红心里的一抹隐痛。
她看着安然,忽地心如刀绞。
她一直都记得,然然也一直都记得。
谁也没忘掉。
这已然成了一道横亘在母女间的巨大鸿沟。
她无法再受着安然的目光,转过身去,狼狈地跑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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