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洪武的这句话将周玉明噎住了,他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而他身旁的崔鼎却快语道:“若是你,你当如何?”
杨洪武眯眯眼,冷哼一声道:“不过是邵军的战船,我一计便能破之。”
“何计?”周玉明的反应很快,这两个字才蹦出口,他便后悔了。这样无疑暴露了他的小心思。
而杨洪武却没有嘲讽他,而是继续自己的滔滔不绝:“尔等愚笨,沿途收集些火油、火折子,在水面上逢船便烧,逢樯便射,岂不无敌也?”
崔鼎安抚了一下坐下战马,抬头望向了前方。周玉明微微一合眼,此人天资聪颖,虽相貌丑陋,但言语之间透着伶俐,实在是不可多得的谋士,若是就这么放走了……
周玉明咂咂舌,实在是可惜啊。
周玉明对这个原委很了解,所以很头疼。如果强行要把杨洪武带走,恐怕他也不会乖乖顺从。
他清楚,有这么个人不过是个添头,让他不给邵国出谋划策却是核心利益所在,针对后者的计划,可绝不能有失。左右权衡之下,周玉明只能暂且劝说杨洪武,或者将他扣押。
为了保证不再出什么意外,周玉明只能跟着杨洪武,以防止他偷溜。
他沉思着抓着缰绳,正琢磨着如何布置,才能将他收服。迎面一骑飞奔而来,杨洪武观察向来仔细,他眯起眼睛,发现是一个曌军士兵。
这人飞马跑至周玉明身旁,勒住马,与他耳语几句,周玉明便开始点头思索。
那个是关靖军派往江边打探的斥候,他在江边有了发现。
曌邵之战,最新的消息向来被邵民先获得。因此,在仙人关破之后,邵民溃退逃亡,也是正常。而斥候在江边上却见到两个可疑之徒。
两个人都穿的极其破烂,打扮的和流民无异,可气场却完全不一样。
“莫不是邵军的探子?”
斥候想到这里,陡然生警,继续朝他看去。越看下来,疑虑越多。腰间为何有个带铜钩的皮带?为何穿的是一双皮靴而不是百姓惯用的草鞋?
最可疑的,是那衣衫污渍的位置。要知道,流民往往大量聚集,被挤到推倒都是常事,前襟后背最易沾满秽物,而这人前襟干净,污渍位置却在偏靠胸下,几乎是不可能的——除非,这袍衫本就不是他的,而是属于一个身高更矮的人。
斥候再看向那个同行者,似是流民模样,衣着并没什么怪异之处,只是脸上沾满了烟灰,脏兮兮的看不清面孔。可他的步伐,却让斥候很惊骇,几乎每一步,都是晃晃悠悠的,整个人摇摇晃晃,很不稳。
只有一种人会这样,军人。而且是邵国军人。
只有善于水战的士兵或者常在船上生活的人才会如此,在船上晃悠习惯了,在地上也会习惯的来回晃。斥候发觉了这异常,便快马回报。
周玉明没有声张,只有区区两个人,抓住也没太大的意义,不如放长线,看能不能钓到大鱼。他心里一沉,他也未必会吃了邵军的亏!
他悄悄叫过斥候,耳语几句,秘授机宜。
而他身旁的杨洪武身上挠挠后背,开口道:“我欲先去邵都,不便与尔等通行。”
周玉明望望杨洪武,问道:“你去帮一个垂危的国家,不如来辅佐我曌。”杨洪武摆摆手,道:“我便是被你绑了,也不会进一言。”
言罢,他拍拍黄牛的脖子,示意牛快些走。
周玉明望着他的背影,心中飞速思索起来。如此聪慧的一人,竟不能为他所用,实在是可惜。但此人若是助邵无疑是对曌军的一道阻碍!
杨洪武说那话的时候没注意到,周玉明面色已变了数变。
周玉明脑中豁亮,目光变得阴险,他驱马赶上杨洪武,眼瞅着近了,他便拔出腰间的那把合口龙纹刀。
杨洪武听见马蹄声,不免回头看来,却不防周玉明冷不丁的一刀砍来。寒光一闪,脖颈喷出一道血瀑,脑袋滴溜溜的滚到路边,脸上还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
周玉明跳下马,将刀在杨洪武的尸身上抹上两抹,蹭去了鲜血。他望着杨洪武的尸体,惋惜道:“你还是不够聪明,怎么就没想到我会杀你呢?”
申正阴
一道细细的烟雾在路边升起,烟雾半黑半蓝,混合成了靛蓝色。路边的两人围在一个火堆旁盘腿坐着,火堆的前面,躺着一具没了前蹄和脑袋的黄牛尸体。
周玉明从鞘里拔出刀,劈哩啪啦对着牛脖子一通乱剁,剁得肉沫四溅。剁下牛头,用一根树杈子插着,往放在牛身上的毯子上一掼。
那条毯子早已从牛尸上扯下,铺在杂草丛生的空地上。牛头直直地栽在毯子上,留下一片油渍。
“盐巴好像放多了。”
周玉明含糊地嘟囔了一句,拿起了一根牛腿。
崔鼎将双锤放在一旁,拽过牛头,却发现毯子下躺着一个排竹筒,他扯下竹筒,咬开瓶塞,闻上两闻,却发现里面装的是酒。
崔鼎手持着牛头,喝一口酒,张开大嘴,对准牛脸,狠狠咬了一口,竟是出奇地香。他的确是饿了,顾不上细品滋味,吞了牛眼,吸了牛脑,把一竹筒酒喝得罄尽。他看看那不剩一丝肉的牛骷髅,打了一个嗝。
周玉明拿过那只排竹筒,却发现已经空了,他将竹筒扔到一边,安慰自己道:“不知是哪里的村酿。”
江边的邵军探子估计已经蹲守数日,而刚才的斥候很有可能把他们惊动了,周玉明心中思绪万千,他看着不远处躺倒的、身首分离的尸体,不免冷哼一声。
一旁的崔鼎苦笑道:“混天江上,必是一场苦战。”他心中清楚,邵军不可能放弃那富饶的水乡十三郡。这仅仅十三郡,却顶了邵国一半的赋税。如果放弃了水乡,邵国便相当于放弃了一半的国家。
而曌国如果吞并了水乡,有了水乡的财力加持。可以说这么说,不光邵国会被曌帝一鼓作气的灭国,而且周围的国家也会受到牵连,曌国必定会即刻发兵,征讨离邵国近的国家。
“混天江水路纵横交错,便是邵军没有大战船,他们的小船也够咱们喝一壶的了。”周玉明用刀削下一块肉,放进口中,道:“你别忘了,邵军最擅长的就是水战。”
崔鼎舔舔嘴唇,望着四周道:“关靖军虽都是骑兵,但其中精锐不少,有水军,有百发百中的弓弩手,也许能跟邵人打个平。”
周玉明一挑眉,崔鼎说的不错,关靖军中确实精锐不少,但渡江时他们用的只能是渔船,和邵军高大的战船相比,他们就像是散乱的蚂蚁。
“我觉得杨洪武说的不错。”周玉明开口道,可他一提起“杨洪武”这个人名,不免又看向那具被他砍的身首分离的尸体,他不禁咯咯笑了两声,摇头道:“他还是不够聪明。”
崔鼎点点头,附和道:“那家伙确实说的不错,适合我军眼下的战斗方式,不过这火油从哪儿来?”
“渡悸江时用的猪油、菜油应该还剩上八九十筒。”周玉明伸手挠挠眉毛,发愁道:“可那也不够啊。”
“没法。”崔鼎眯起眼睛,看着上方的天空,“看看前面有没有村庄,有了便买些油。”
周玉明冷笑一声,摇摇头:“破国之仇,邵人恨我等入骨,岂能买与我等?”
“那当如何?”
周玉明叹了口气,不紧不慢的望向那条土路,道:“等关将军到了再商议。”他哼了一声,“叫你我打前锋,结果又派了斥候,那叫你我先走的目的是什么?”
他一倒身躺在草地上,睁着眼看向灰蒙蒙的天空。却才吃了牛肉,不免觉得塞牙,便从怀中取出口檀,放在嘴中嚼着。
崔鼎看看那具牛尸,将火堆踢散,用毯子将余烬盖灭。他将双锤别在腰间,望向长路……
申时三刻
马嘶声越发响亮,关靖军的主要将领和周玉明等人都聚集在一张地图旁。
“斥候回报,两个邵军探子正往这边摸,我们拿不拿?”关汉白看着关骧问道。
周玉明在一旁默不作声,仔细盯着地图看。关汉白是关靖军的都尉,理应让关骧下令。他没有指挥权,不好发表自己的意见。
关骧看了一眼周玉明,捋捋长髯,道:“拿了,要活口,两个一并押到我面前来。”关汉白唱个喏,领着两个关靖军去了。
“混天江的水路我等不熟,实在不好与邵军正面打。”梅名字率先开口道,“还是要想一个万全之策。”
汪白握着腰间的刀柄,开始发表自己的意见:“我以为,应该先抓几个熟悉水路的邵人,逼问出详细,我等才好下江。”
汤池点点头,表示赞同汪白的意见。关骧摁摁眉心,望向季和,眼神中带着些许“你怎么看”的意思。
季和也是个伶俐人,他微微一笑,道:“正好,那边关汉白去拿邵军探子,等他将人拿回来,我盘问盘问便清楚了。”
周玉明点点头,问道:“我军对邵之战船只有一招能占优势,那就是火攻,可现今火油不多,该当如何?”
关骧捋捋胡子,伸手一指远处,道:“此去三里,有一处村落,或许能得些油脂,以克邵敌。”
……………
朱明六月七日,混天江边
丑初寒气屈曲赤奋若
江面上的雾霭消散了,银色的月光好像一身自得耀眼的寡妇的丧服,覆盖着广阔的江滩。河面看不见一丝微波,河心河岸,到处是一片宁静,这宁静有如死亡带给死人的一种无休止的安宁。
“开渡——”
随着大将军关骧的一声令下,无数曌军从草丛中钻出来,扑向江边的数十艘渔船。他们没有受到任何阻碍,没有长弓射出的冷箭,没有投石车扔来的石头。
似乎一切都很顺利。
第一批渡江的曌军很快便驶到了江中心,一艘渔船内的梅名字正警惕的望着四周。
这次渡江计划是由周玉明、关骧众人商议的,他们反复推演过数十次,最后敲定这套方案。他们认为,这套方案是最不易被邵军发现、对曌军伤亡最小的计划。
数十艘渔船已经到了江中心,船内的梅名字猛然发现周围的水波粼粼,连自身的渔船都被水波推的晃晃荡荡。
“难道是邵军战船引起的水波?”
梅名字想到这里,陡然生警,两只鹰眼快速地朝周围扫去,却看见右后方的不远处有一块巨大的黑影。
“敌袭!敌袭!”
他在看见那黑影的一瞬间便大声对众人示警,随着他话音刚落,数十支被火引燃的箭矢飞上天空,点亮了这茫茫黑夜。
随着火光乍现,梅名字也看清了周围,不知何时起,他们已被邵人的战船团团围住。而这时曌军的弱点也暴露无遗。
他们的“战船”太小,在邵军的巨舰前就像是玩具。
“布阵!”
梅名字发出一道短促的命令,而训练有素的曌军将这命令穿给身旁的船只。每艘渔船上都有几名经验老道的水军,他们指挥船只摆开阵势,要反攻邵军。
双方在湖上布阵,此时曌军们发现一个严重的问题。
邵军战船中,那艘长十五丈、宽两丈、高三丈、船面上能跑马、首尾不相望、让人仰不能攻的战船也在。那艘战船将是他们最大的威胁。
虽然曌军们早已听说邵人的战船厉害,但只有近距离观察,才发现这是多么可怕的舰队。
但在这个情况下,退却也是不可能了,只能打了。——他们已无退路。
梅名字并非匹夫之勇,他早已仔细分析了邵人船只的弱点,命令曌军的渔船列为小队,带上箭弩,在靠近邵船后,先发射弩箭,在靠近对方船只后,便攀上邵船,与邵军作短兵相接。
他身先士卒,带领前军前进,在靠近邵军后,出奇不意的带领自己的部队向邵人的前军发动了突然袭击。
“先给我拿下他的巨舰!”梅名字站在渔船上大声喝道。
邵军有些慌乱,万不料曌军竟然还能主动发起进攻,急忙派舰队迎击,此时,梅名字的舰队分成十一队,从不同角度围攻巨舰。
“放!”
曌军的箭矢射的十分密集,常常有两到三支箭矢射在同一名邵军身上。然而邵军也不是吃素的,他们很快便开始攻击,随着他们将床弩安上凿子箭,曌军就开始陷入困境。
随着猛烈的弓弦响,两艘曌军的战船被床弩射沉。来不及去救那些落入水中的士兵,梅名字开始下命令。
“给我猛攻!”
巨舰行动不便,顾此失彼,曌军的船只有些甚至已经到了巨舰的尾部。邵军的巨舰一时竟然无法转向,任由几名曌军攀上巨舰。
随着曌军登船,巨舰更自顾不暇,他们无法打退曌军的攻击,而曌军军乘势攀上其中一条巨舰,剥夺了驾驶权。
邵军也发现了梅名字攻击的特点,便集中十艘巨舰发动集群攻击。梅名字急忙下令将舰队后撤,而邵军顺势发动攻击,然而他们没有想到,这是一个圈套。
“兄弟们!放火箭!扔火油!”
梅名字一声令下,战船上的曌军立刻行动起来,他们将床弩集中起来,在箭头上包上布,淋上火油,随着火折子将箭头点燃。曌军将凿子箭射向邵军舰队其中的一艘巨舰。
箭刚刚射在巨舰的樯杆根上,曌军便将早已准备好、装着火油的陶罐投向邵人的战船。随着陶罐迸裂,几支燃着火苗的箭矢便迎风而去,直直地镶在陶罐迸裂的地方。
无数星星点点的火苗从木板缝隙间蹿出,它们疯狂地吞噬着战船,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每一个弹指都在疯长。用不了多久,这些火苗便能汇聚一处,把邵军引以为傲的战船变成一具不逊色于玉明西市任何一处彩灯的大火炬。与此同时,左右的战船也腾起火头。
两只战船已经被火吞噬,一些身上沾了火的邵军顾不得他人,一头栽进水中,想让江水将火苗熄灭。然而曌军的攻势还在继续,虽然在刚刚他们失去了将近一百名兄弟,但此刻伤亡更大的是对面的邵军。
随着越来越多的邵军落水,一只着了火的邵军战舰像疯了一样朝曌军占领的大船猛冲过来,妄图将船只撞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