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破的军旗在猎猎西风中飘扬,在夕阳中显得格外地鲜红。仙人关的城墙上堆满了尸体,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的味道。城门被烈火焚烧的所剩无几,随着黄昏的夕阳渐渐落下,剩余的一抹霞光如血一般映红了天际。
顺德九年,朱明六月三日
仙人关,旧邵土,关内
戌正万物灭尽阉茂
关内的尸体已堆成小山,鲜血与黄土相融,变成一种诡异的红色。战败的邵军俘虏被囚禁在一片空地,看着曌军将尸体掩埋。
一些曌军士兵们坐在地上,脱下戎装,累得躺在地上,关内中原本飞扬的尘土慢慢地落在地上。
司马开始分发肉和酒,士兵们一边吃喝一边听着参军洪亮的点名声,而参军则是一边记一边嘀咕着人名。
城楼上的残垣断壁还没来的及修缮,血肉模糊的尸体被曌军抬下城楼,经过辨认之后,草草埋葬。
“鹤轩王二甲……祁江刘来福……”参军一边嘀咕着死去的曌军籍贯和名字,一边用毛笔沾上朱砂,将簿子上的人名划掉。
“邵军共三万,在城墙上死伤有三千二百一十五人,剩下还有五六十人失踪……”梅名字坐在城楼的一块残砖上对周玉明汇报着。
周玉明摆摆手,望着关内星星点点的火光,问道:“怎么回事?怎么还有失踪的?”
梅名字将簿子揣进怀里,道:“让石头砸碎的、让火烧焦的,还有几个看不出脸儿的,辨别不出身份,参军就直接算的失踪。”
“直接算阵亡得了。”周玉明拔开水囊,灌了口水,问道:“关靖军伤亡多少?”梅名字用下巴一指远处:“没报上来,还统计着呢。”
“贤王爷!关将军找你商议军机!”城楼下,汪白将腰间的长刀调整一下位置,对着周玉明喊道:“快些快些!”
关内临时搭建的军帐中,关骧正在盯着地图推演邵军的下一步行动,一旁的都尉关汉白将油灯剔亮了些。
关靖军的大小将领和霸下军的崔鼎坐在一张案前,关靖军的两个副将季和、汤池正盯着地图皱眉。
“现如今我们可以直入水乡。”汤池指着地图,笑道:“之后我们就是按着三条准则:抢钱、抢人、抢地盘。”
“那你可和山贼草寇差不多了。”周玉明掀开帐帘,走进大帐。帐内的人们一瞬间变得严肃起来,他们对周玉明行个礼,准备开始讨论下一步的计划。
周玉明对众人行个叉手礼,走到了桌子旁。
“现如今,霸下军只剩一千余人,我关靖军此战伤亡四千,如想长驱直入的进水乡,实是不易。”关骧的手中指着地图,开始他的推演:“过了仙人关三十里后,我们面前就是一条大河。”
“此河名叫茫河,河水缓流,对我们造不成威胁。但茫河后面十七里,就是纵横交错的混天江,我们没有战船,贸然过去,必定要吃亏。”
关靖军的编制与其他军队不同,曌国不同军队的铠甲、兵器基本没有一样的。关靖军统一着装盔甲,头戴渤海盔,身穿银色祥云扎甲,甲片之间由靛青色牛筋吊绳串联,连身上穿的戎衣都是特选的藏青色粗布。
关靖军大致分为三大军种,骑兵、弓手、水军,外加一个手持陌刀的五百人的陷阵营。虽说有水军,但没船。反观对面的邵军,战船可以在江面形成一道木制屏障。
邵军最大的战船长十五丈,宽两丈,高三丈。船只分三层,船面上士兵居然可以骑马来回巡视。从船的前面看不到船尾。
周玉明心中腾起一阵寒意,回想起邵军的一月未援,他不免怀疑邵军是在诱他们深入,然后在水面上将他们绞杀。
关骧同样嗅到了一丝不对劲,他们大张旗鼓地围困仙人关一个月,而邵军方面却迟迟没有要增援的苗头。号称可以阻敌三年的仙人关就这么被他们拿下了。
仙人关的份量谁都清楚,过了仙人关,邵国最富饶的水乡十三郡——邵国最致命的软肋便彻底的暴露在曌军面前。
“他们冒着风险也要大开门户……”汪白的眼角闪过一道狡黠的光,皱着眉头道:“不对劲啊……”
关骧盯着地图上画的溪流,沉声道:“大开门户,盖以诱敌。”“我听皇上的旨。”周玉明显得忧心忡忡:“尽人事,听天命。”
六月四日,玖玺城
辰正万物舒伸执徐
一大片云将阳光遮住,让它不再那么灼人,刺眼,而是变得温和起来。很快,大块的云层飘过去,阳光透过淡薄的云层,照耀着白茫茫的大地,反射出银色的光芒,耀得人眼睛发花。
玖玺城的城墙上插满了各种箭矢,城上悬挂的夜叉擂沾满了鲜血,护城河中尸体和木条、羽箭混合着,在血红的水里时沉时浮。城上的青色邵旗已经变得残破,旗杆愈断,似乎预示着城内邵军的命运。
城内,无数伤兵躺在草草搭建的草棚里歇息,一些疲惫的邵军架起破锅,开始煮他们要吃的朝食。可眼下的玖玺城中,连生了虫的高粱粉都是好东西。
曌军围城一月,邵帝的突然抽粮,加上流民和城中百姓的数百万张嘴,他们已快要粮绝。
城外,数不清的炊烟冒起,曌军们已开始吃朝食,他们已攻打玖玺城七日,发起了二十余次进攻,近百次登上城墙,却都被邵军击退。
而下一次进攻也要开始了,曌将肖青有信心在这次拿下玖玺城,因为增援的宁军已于昨日抵达。
宁军是曌军的骄傲,大将军宁泽年方二十六,却用兵如神,他曾带领宁军奋战十日,拿下了菁国最难啃的一块骨头——昭城。因此,宁军又被谓为铁军。
宁军分为三大营,共两万五千三十人。一营为骑兵,二营为步兵,三营为弩手。而各营又分兵种,纵横三十六部,部部都有一都尉领管,军纪严明,将士善战。
这对玖玺城上的守军无疑是一次极大的考验。
而宁军清楚,攻城战是极难的,别看守军只有一两万,却能挡住几十万大军,这种案例屡见不鲜。虽然听上去几十万大军来打一两万人,但攻击方的几十万大军里,是有大量后勤人员和民夫的,参战人数只占很小的一部分。
守城方看上去只有一两万人,但城内却不仅仅只有军队,还有百姓。特别是知道在破城之后,自己不会有好下场的前提下,全城老少会妇孺皆兵。
虽然不能上阵杀敌,但搬器械、运粮食、去城墙上丢石头,这些事还是力所能及的。而邵军早在城中散布谣言,言曌军入城,老少不留。
更可笑的是,邵军甚至将拿下悸江的霸下军说成“青面獠牙,能生食人畜”的妖兵,可城内的百姓竟真的信了。
宁泽望着玖玺城残破的城墙,不免冷哼了一声。便是不能把邵军打降,怕是邵军也会饿死在城中。
“呦,宁将军,朝食吃了吗?”不远处的肖青看见宁泽,眯起眼问道。
宁泽抬手挠挠眉毛,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将话题引到另一个事上:“让你准备的,都准备好了?”
肖青将腰间的革带扣紧,走到宁泽身旁,耳语道:“你放心,你让我办的,我全办了。”宁泽微微点了点头,露出赞许的目光。
宁泽让肖青办的是很简单,让人在绢布上写五百份承诺曌军入城后秋毫不犯的昭文,绑在床弩的弩箭上,准备射入城中。
“能有用吗?”肖青望向远处的城墙。他对此事还是有些不放心,而宁泽却胸有成竹,他开口道:“攻城为下,攻心为上。”
肖青不再言语,而是和宁泽一齐看向玖玺残破的城墙……
巳初大荒落
玖玺城外
阳光刺眼,将甲片照的有些烫。曌军的弓弩手们已经排列整齐的站在床弩旁边,而一名都尉正紧盯着不远处旗官所持的大旗。
随着那面绘着日月的黑旗一动,那都尉立刻看出旗语,并对弩手们大声下令:“放!”
随着他一声令下,弩手用粗壮的绳索把弩弦扣连在绞车上,曌军们摇转绞车,张开弩弦,安好巨箭,一名士兵用大锤猛击扳机,机发弦弹,把箭射向远方
数百根缠着绢布的凿子箭撕破空气,发出犀利的呼啸,落入玖玺城中。
守城的邵军还来不及反应,这边曌军的大旗一招,宁军和荆砺军发出震天地叫喊,挥舞着兵刃朝玖玺城冲去。
邵军反应极快,城上的床弩、神臂弩、角弓的弓弦立即发出轻响,无数支羽箭射在曌军身上。荆砺军的不少士兵开始裹足不前,躲在盾牌后面,畏畏缩缩。
而反观宁军,就如同一头猛虎,直直地冲向玖玺城的城门。肖青不禁看了眼宁泽,他为自己军队的战力有些羞愧,更为宁军强悍的战斗力而吃惊。而后者连眼皮都没眨一下,似乎这就是理所应当。
肖青摸摸自己颌下的短髯,对身旁都尉下令道:“擂鼓助威!”都尉吼声“喏”,快步去了。
宁军进攻的步伐加快了,数十辆临冲、攻城车朝玖玺城的城墙、城门冲去。而此刻城墙上的箭雨越发密集,一支巨大的凿子箭撕破两层牛皮,射入一辆临冲之内。
“杀——”
战场上满是曌军的爆喝,他们不要命似的朝城门直扑过去,而城墙上的邵人们却沉默着,只是将手搭上弓弦,射出无数支凌厉的破甲箭。
宁泽的眉头越皱越深,他没想到邵军还能维持如此顽强地抵抗,即使他们明知道自己会败。
而这时望楼车却发出了旗语,竖杆上踩着脚踏橛的哨兵卖力的挥舞手中展开的白色四方旗。开旗则敌来,这是士兵都知道的旗语,坐在高处的将军们更是不可能不知道。
随着那杆白旗挥动,宁泽心头一颤,谁也没想到邵军会出城迎战,他大为惊喜,不由得望向了远处的城门。
“呜呜”城内响起了号角声,此刻玖玺城城门大开,邵骑们高呼着开始冲锋,铁骑踏过吊桥,冲过护城河,直流而下,铺天盖地的刀枪在阳光下挥舞,发出耀眼的光芒。
宁泽激动的站起身,对身旁的传令兵大吼道:“快!全军出击!全军出击!”
宁军的骑兵排成整齐的队形,他们身穿厚甲,手持马槊,阳光照在他们牙白色的戎衣上,将牙白色染成秋香色。
随着令旗一挥,骑兵们从山坡上急冲而下,蹄声轰隆,回响着吼叫:“曌军万岁……大曌万岁……”整个队伍仿佛一条巨龙,势不可挡的直泄而下,扑向疲惫的邵军军队。
此时宁军已经有数十名士兵被邵人砍翻,攻城的效率已大不如前。随着宁军的铁骑与邵人的骑兵碰面的瞬间,数十名邵军跌落下马。
他们的兵器有着很大区别,曌军用的是专门破甲的马槊,而邵军用的是最普遍的刀枪。
宁军的骑兵直冲而下,几乎一下子就插进邵军的骑兵两翼中,就像烧红的钢针插入一块酪樱桃一样轻而易举——邵军几乎没做任何抵抗就四散奔逃,丢盔弃甲,队伍散乱。
随着邵军的反击越来越差,宁泽和肖青心中颇为庆幸。看来他们射入城中的绢布起了作用,城墙上的箭矢开始变得稀疏,连夜叉擂的升降也开始变慢了。
但其实邵军的防御变差并不是因为他们射入城中的昭文,而是因为守将的战死,他们没了主心骨。
就在昨日,荆砺军冲上城楼,守城的邵将闻讯,亲自出来站在城头指挥作战,也就在此时,一支冷箭射来,穿透了他的头颅。
邵军的副将何必瞒了众军几个时辰,就在刚刚,他将消息公布了出去,守城的邵军再无斗志,而此刻,冲出城的骑兵已所剩无几。
副将何必不顾众都尉的反对,亲自做了一面白旗,而此时,他正站在城头上挥舞着那面白旗。
肖青头一个看见那面白旗,他精神大振,不由得站起身来:“邵人降了!”宁泽顺着他的指头看去,那面白旗正在阳光下飘扬。
至此,历时八天的玖玺城之战,以曌军的全面胜利,邵人的全面失败而告终。
宁军仅仅加入战斗不过两个时辰,却给守城的邵军施以重创,狠狠打击了邵军守住玖玺城的决心,让守将何必再无斗志,率军投降。
这一战奠定了曌帝吞并邵国的基础。因为除了仙人关以外,玖玺城就是邵国国都以及富饶之地的最后屏障。
没了仙人关,邵军还可以在水乡之中,利用水军阻挡曌军,可没了玖玺城,邵军就会变得分身乏术,方寸大乱。
相信不久之后,邵国的皇帝再也无法安坐在那把龙椅上了。
顺德九年,朱明六月六日
茫河至混天江之间三里
申初伸束涒滩
“攻者,勇也。守者,亦勇也。不攻不伐,不战不讨,是谓和平也。兼爱非攻,吾之道也,然之天下事,是由不由,我未知之。但由君主言,又由百姓……”
一条窄路中并排走着三人,两旁的密林时不时传出几声鸟叫,周玉明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搭在腰间的那把合口龙纹刀上,他身旁的崔鼎正警惕的望着密林。
“看来王爷还是怕的啊!”
周玉明撤回目光,看向身旁骑着黄牛的黑瘦男人,此人名叫杨洪武,玖国人,黑面短髯,身长六尺,跟着曌军行进已有一日。却才高声颂词的就是他。
杨洪武掸掸缺胯袍上的土,摸向颌下的短髯:“密林藏兵,是个好主意。但此时邵军已经没这个胆子了。”
崔鼎望望这个相貌丑陋的男人,将目光在此对准密林。周玉明打开碎花袍的襟口,从怀中取出一颗口檀:“杨洪武,你确实有些胆量,敢跟本王这么说话的……不多了。”
杨洪武冷笑一声,叫道:“那是他们自以为自己低贱,我不同,我没觉得我低你一等。此去邵国,便是去给他授存亡之道也。”
周玉明摸摸刀柄,漠然道:“那你就躲在我大曌的兵锋之后?如若如此授道,我自持也可。”
杨洪武皱起眉,他听出周玉明对他的讥讽,不免冷声反驳道:“你懂什么?邵国仍有转机,玖玺城虽破,但邵还有水乡十三郡、江州、湖州等富饶之地,若是我用兵,前面的混天江便是你曌军灭亡之地!”
“那愿闻其详,你打算怎么灭了我曌军铁骑!”周玉明冷着脸喝道。
听到这里,杨洪武突然转动肥厚的脖颈,一对虎目朝这边瞪过来:“你曌之铁骑,在我眼里就是破铜烂铁,前面混天江,难不成你们要骑马游过去?若是我掌兵……哼!”
他冷哼一声:“我便挥水师反攻,将尔等绞杀于江内。”
周玉明乜斜一眼,问道:“那敢问你如何反攻?”
杨洪武一摸颌下的短髯,沉声道:“邵军水战骁勇,战船宽大,而混天江水路交错,且江面宽广,三十余艘战船完全摆的开。你军无船,必要到滩头征用渔船,等你军全下了水,便是我下手的时刻!”
在战场上待了一阵的周玉明听出了一身冷汗,如果邵军真的按杨洪武所说的这样反攻,那曌军不说全军覆没,也会十去其八。
周玉明持缰的手有些颤抖,但他佯装镇静,不耐烦的望向杨洪武:“是个人都能想出来这招,你当邵人都是傻子吗?”
杨洪武拍拍屁股下的黄牛脖颈,昂头看向周玉明,问道:“那敢问曌军有何应对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