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红色的湍急江水中,一队身穿黑衣、头戴帻巾的士兵正在搭建木桥,对岸站着一名虬髯大汉,他望着泛着红色沫子的江水,摸向腰间的双锤……
顺德九年,青阳四月三十日
辰正万物舒伸执徐
悸江,旧邵土,邵军营寨
此时的邵军营寨已经被烧的十不存一,周边的拒马、鹿角和篱笆、大小军帐基本都被烧成飞灰。一些没被火烧伤的邵军被曌军压着,要带往悸江边上去修桥。
“伤亡多少?”周玉明抱着铁盔,极快的走向邵军未被焚毁的大帐,他乜了一眼躺在草草铺就苫布上的伤兵,听着那呻.吟声,他又加快了步伐。
一侧身着铁甲的汪白拎着头盔,回道:“死伤四百七十一,亡三百零六,重伤一百一十七,轻伤四十八。”
周玉明一掀帘子,迈步走进大帐。里面一共有四个人,除了梅名字,还有两男一女,旁边还有两男一女,全都是灰头土脸,周玉明只认识其中的陶语琴。
“怎么把她弄在这儿了?”周玉明将铁盔放在桌上,一摆手,对那两个曌军道:“把她先押到外面,一会儿我再管她。”
周玉明侧身坐在胡床上,开口发问:“崔鼎呢?生擒多少邵人?”
梅名字捧起自己的铁盔,回道:“崔鼎在江边领人修桥。问了邵人,共有七千多邵军,被我们生擒的有四千余众,烧死的不知多少。”
“离这儿最近的城池邵军要几天到?”周玉明看着桌上的地图道:“邵人水战厉害,悸江边上的爨河要加强戒备,防邵夜袭。”
爨河是一条与悸江相连的小河,地处悸江西南,位置较偏。按邵军精准狠辣的袭击方式,他们一定会派军从水路进攻,打曌军个措手不及。
汪白盯着地图,回道:“最近的是仙人关,援军大概五日便能到。”“最快几日?”周玉明盯着图纸追问道。
“五日便是最快。”
周玉明点了点头,又道:“我已派快马往玉明送捷报,另外,关靖军还有三日才能到,在这三日,我们一定要把过江的桥搭好。”
他转过头吩咐汪白:“你是虎豹骑的豹骑将军,养马你在行,关靖军全是骑兵,你要把草料备好。”
汪白对周玉明唱个喏,道:“我看了眼邵人的粮草,还够吃一个月的,那我们……”他看向周玉明,眼神中带着些征求的意思。
周玉明看出他的疑虑,便嘱咐道:“粮草还要运,不能光够我们吃的,得为后面来的兄弟们做准备。”
他看着邵人的江防地图,再次叮嘱道:“爨河要重点警戒。”
他心中清楚,悸江这块地是打了下来,但能不能守住还是个未知。爨河就是他的心腹大患,它虽与悸江连同,但不属曌国领土。
邵人可以用爨河来突袭和增援,爨河就相当于老天给邵人的一道天然屏障,使悸江变得进可攻退可守。
梅名字抿抿嘴,试探着问道:“爨河……该怎么守?”
周玉明铠甲内衬立刻沁出了一层冷汗,梅名字说的对,该怎么守?他们只有一千多人和四千多降兵,若是邵人行动迅速,他们根本守不住悸江。
他一念及此,根本无心在这里多做停留,快步走出帐外。外头还是一片乱哄哄的。大火已被扑灭,七八个不同编制的曌军混杂在一处,大呼小叫,各行其是。
周玉明冷哼一声,又走进大帐,指着外面对两人冷笑道:“不枉是杂牌军呐!你们看看外面!”他伏在桌子上,看着那张地图,他脑海中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如果我们带着这四千邵军,兵临仙人关需要几天?”周玉明沉闷的声音再次响起。
梅名字和汪白一愣,旋即看向对方,汪白上前一步道:“你要干什么?我告诉你,这行不通!”他有些愠怒,这个小子总是天马行空,这次他想要干的事更是令人吃惊。
周玉明抬起眼皮,道:“我想领着降兵向仙人关开战。”
“你……这……你……”梅名字已经说不出话了,他不明白周玉明怎么会冒出如此不切实际的想法。
“先别急着反驳我。”周玉明还是盯着那地图,他的声音有些闷:“这次渡江声势太大了,那四道黑烟都快赶上狼烟了。我们不知道邵军现在有没有行动,他们也许会走水路,而那么长的爨河我们根本防不住。”
他伸出指头点点地图上的仙人关,道:“这是离悸江最近的关隘,我们兵至城下不光可以让他们断了出兵的念头,还能杀他个措手不及。拿下仙人关,就可以长驱直入的进富饶的水乡。”
“这对我们百利而无一害。”
周玉明的话重重的叩在他们心上,他的话确实有些道理,不过这样一来,他们的准备显然要比悸江之战更加仓促。
汪白掸掸盔甲上的土,讥讽道:“一千人你想拿下仙人关?就是在仙人关投入十万兵也未必拿得下!”
“可邵人的败兵有可能此刻正在朝仙人关奔逃!”周玉明一拍桌子,喝道:“如果邵人有一良将,我们这一千人将死无葬身之地!”
“去了我们也是死无葬身之地!”汪白高声叫道,“你要是疯了,外面就有军医,你去治治!”
他转过头,望着外面的邵人伤兵们,冷道:“一千人夺关,你是真疯了。”
周玉明深呼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他道:“我不是想夺关,我是想兵临城下,给邵人施压,让他们无暇顾及爨河。”
“围而不打,有个屁用?反而让邵人全国知晓。”汪白还在刻薄。“那就打!”周玉明已经有了怒火,汪白一而再再而三的刻薄,使他真想把眼前这个外戚给砍了。
“仙人关有邵军三万。”梅名字将手中的横刀捏紧了些,试探着问道:“你打算怎么打?”
周玉明回身看向桌上的地图,他从悍腰中摸出个荷包,取出薄荷叶放进口中,道:“我想让邵人上,先劝降,诈称我们有十万大军,不日便到。”
“他们若是不信,我们便派那俘虏的邵兵攻打仙人关,虽然是个险招,邵人有可能回杀我们,但拖上几日,关靖军便到了。”
汪白挠挠眉毛,语气转和,问道:“降兵四千,我们一千人,怎么走?光粮草就要用五百人运吧?再者,攻城的器械我们可是一个都没有。”
“邵人闲着也是闲着,轻伤和无伤的给咱们运粮,重伤的留在这儿。”周玉明的眼神定在地图上,“攻城的东西光造出来就要一个月,我们不攻关,先围住,把悸江这块保住了就行。”
“那女的怎么办?”汪白捧起头盔问道。周玉明摁摁眉心,一摆手:“我哪有空管她?她爱去哪儿去哪儿。”
朱明五月二日
丑正伸展赤奋若
玉明郊外
“八百里加急!八百里加急!”一卷黄尘滚滚,骏马飞驰而至,但见人影一晃,跳将下马。大喝:“八百里加急!御赐金牌,阻者死,逆者亡!”随即便见烟尘滚滚,骑者已然离去!此时,古道凝云,晴空赫然!
玉明城,玉明县,皇宫
宣威殿
咚。曌帝将军报放在龙案上,爆出一阵大笑。阶下立着的司马山等人同样笑的合不拢嘴。他们没有想到周玉明会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拿下悸江,更没想到六赑军竟只损伤了不到五百人。
牛鸿哲伸手搔搔头,笑道:“贤王爷如此善战,实乃陛下之福,大曌之福啊。”
曌帝笑的端着茶碗的手有些颤抖,他好不容易忍住笑,对阶下的众人道:“这小子连番号都给改了,叫‘霸下军‘。”
他放下茶碗,望着司马山道:“关靖军和后援的宁军什么时候到?”
“关靖军今日便能到,宁军不出三日,也能抵达悸江。”司马山昂头看着曌帝,有些犹豫的问道:“那贤王……还留在那边儿?”
曌帝一咧嘴,捋捋细髯,笑道:“你还别说,再让这小子去,我还真有点舍不得。”他将笑意忍了下去,旋即又道:“也罢,就让他在战场上历练历练。”
丑末荒鸡
仙人关
夜色如浓稠的墨砚,深沉得化不开……
此刻的仙人关内已经乱成了一锅粥,自从一名从悸江逃来的邵兵到了仙人关后,所有的邵人都坐不住了。
守将徐元在接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召集了守关的大小领商议,他此时已经被吓得魂飞魄散,才短短几个时辰,被刘泰清号称“铁桶”的悸江就被攻下了。
徐元不能再等了。自从得知悸江被曌军占领后,其实他比任何人还要焦虑。内心中那一股不祥的预感,越发强烈。他必须抓紧每一刹那的时间准备。
“我建议反攻。”副将张火平头一个开口,他几乎没有停顿:“曌军就是速度再快,他也要巩固江防、安顿降兵,而且他们要是想继续攻城,也要准备器械、粮草,折腾下来怎么也要两三月。我们若是反攻,猝不及防之间,也许拿的下。”
徐元伸手点亮了案几上的龟形烛台,托在手里,神情中略微有些赞许张火平的意见。
一侧的都尉许圆石却反驳道:“这计划着实不错,但曌军在短短几个时辰拿下悸江,可见他军势浩大,且那残兵也报了,他们的编制一看就是数支不同军队的。”
他顿了顿,又道:“眼下虚实未明,如果我们贸然杀过去,那不就是羊入虎口吗?再者,我方守备只有三万军,反攻悸江怎么也要两万。万一败了,恐此关也要落入敌手。”
张火平一拍案几,嚷道:“那难不成就把悸江白白给曌军了?你可真是我大邵的好都尉!”其他守将们也都嚷嚷起来,就连点灯的火头也跟着他们七嘴八舌的吵起来。
徐元用烛台重重的砸了一下案几,这个威吓似乎起了作用。屋子里沉默了片刻,许圆石开口说话了。
“我以为,此刻我们应该加强戒备,防止曌军突袭。”
一侧的都尉元丘冷哼一声,“突什么袭?光造攻城的器械就要两月,我就不信他们还能立刻兵至城下!”
“报——”
一名穿着铁甲的邵兵闯了进来,此刻他上气不接下气:“曌军……曌军杀过来了!”
“什么!”
所有的将领都吃了一惊,虽说兵贵神速,但这速度也太快了。他们更没想到的是,这些曌军已然丢弃悸江不管,直直的杀来。
徐元抄起案几上的横刀,急忙道:“走!上城楼去看看!”
关外,无数黑骑在远处来回驰骋。夜色下,一杆绣着“曌”字的大旗在黑骑中央竖起,一些身穿铁甲的士兵们正在搭着营帐。
“他娘的!”徐元“啪”的一掌按在城墙的石砖上。虽然夜色朦胧,但他看的出来,曌军仅离关有二里之地,离的极近,可箭又射不着。
都尉元丘捏紧了腰间悬的箭柄,开口道:“将军!我领一千轻骑,突袭曌军,杀杀他们的威风!”言罢他就要跑下城楼。
徐元拦住他道:“不可!不知虚实,我等不可贸然出击。万一这是个陷阱,那我们得不偿失!”
张火平瞪着城外的曌军,不禁问道:“这是谁带的军队?竟然如此之快……”元丘扒着城墙,探着脖子望去:“听说悸江那边领兵的是曌国六皇子,攻破悸江的也许就是他。”
许圆石取过一张弓,一支箭,张火平看见,不免讥讽道:“没用,箭才能射多少步?他们至少离我们有两里地。”
许圆石没有应声,他将箭头缠上布条、茅草,用旁边的火炬点上火,拈弓搭箭,一箭射去,射出不到半里地去。他一指那箭,道:“我的箭有准,射了九十步。他们离我们只有两里。”
徐元望着那支火箭,喃喃道:“他这是在挑衅……”
他连忙转过头,道:“没我的将令,谁也不能私自出战,曌军很有可能拿这些人当诱饵,引我等出战。”
徐元的心中异常焦灼,他看不透对面的曌军要干什么,但他明白,仙人关必须守住,再不能掉以轻心了。
而对面的周玉明和徐元一样焦灼,他将营寨修在十里之外,而离仙人关两里的地方修的是假营,他引两百骑兵在此诱敌,为的是拖延时间,等待关靖军的到来。
他此举无疑是冒险,万一邵军大举杀来,他们猝不及防,肯定会被追的丢盔弃甲。
周玉明望着仙人关上的城楼,不禁将手中的缰绳攥紧了些。
寅初平旦摄提格
徐元从城墙的石砖上抓起一把石渣,在手心里捏上两捏,转身对身旁的张火平下命令:“立刻叫下面的士卒提高戒备,夜间两个时辰交替换班改为一个时辰。”
他回过头望望远处的黑影,道:“他妈的,下面领兵的到底是什么人?胆子太大了!”他忿忿地捶了一拳石墙,走下城楼。
元丘与许圆石相视一眼,也跟着他走下城楼。
两日后,朱明五月五日
巳正大荒落
曌军营帐
“这天可是越来越热了。”周玉明站在阳光下望着对面的仙人关。崔鼎眯起眼,望了望太阳,道:“是啊,天一热,仗就难打了。”
周玉明猛然转过身,忿忿骂道:“这仗根本没法打,光做器械就要两个月,等造好了,天都进伏了,还怎么打?”
崔鼎嚼着薄荷叶,看向远处两个喊着号子搬木头的士兵,道:“关靖军差不多快到了,他们一到,我们这儿可什么事都好说了。”
周玉明点点头,面色似乎缓和了一些,他回头看看仙人关,然后大步走向营帐。
仙人关门楼
徐元领着张火平、元丘两人立在城墙上,他们死死的盯着仅离关隘两里、藏在一个山坡后的曌军大营。
因为那个碍眼的山坡,大部分营帐都被它挡住,让徐元众人推演不出曌军一共有多少人。但凭着每日的炊烟,他们能看出,曌军营中最少有一万人。
可他们没料到那炊烟是周玉明有意为之,他们仅仅只有两千人呆在离关两里的营内,而剩下的降兵和看管的曌军共三千,全都在离关十里之外的营帐内。
“将军你看!”元丘突然发出一声惊呼。
徐元顺着他的指头看过去,只见黄尘滚滚,一条长队正在极快的靠近曌军大营,他急忙开始寻找队伍中的军旗,却冷不丁一眼望见那绣着“关靖军”的蓝锻大旗。
“增兵了?”元丘率先发问。而一旁的张火平却冷哼一声,看向徐元。
徐元闭上眼睛,一动不动,但脸颊肌肉却有那么一瞬间的抽动,暴露出他确实看见而且明白了。
他因为自己的多疑,而错失了将关外曌军斩尽杀绝的大好机会。他此刻才明白曌军为何将大营建在山坡后,为何如此神速地围堵在关前。
只因为一个原因——兵少。
徐元此刻心中满是懊悔,可世上无后悔药可吃,他只能打掉牙往肚里咽。他心中还有那么一丝“只是曌军增援了”的想法。
此刻曌军大营中的周玉明可是乐开了花,他慌忙领着崔鼎等人跑到营寨门口去迎。却见黄尘滚滚,一骑先到,这人白面无须,身长八尺,身穿银色塘猊铠,腰别虎眼鞭,手持一柄掩月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