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入了高级社,倏忽两年过去了。
1956年秋,根据我父亲的表现,乡里一致认为王鸿达为人谦恭厚道。能自觉接受群众监督改造。思想要求进步。能积极完成各项任务。加之出身贫农,在旧社会亦无罪恶。枪的问题,查无实证。议定报批,给他摘去了“历史反革命分子”的帽子。
父亲被摘了帽,卸下了精神上的桎梏,就像换了个人一样。开始筹划着把我们的生活再提高一点。他得到乡里的首肯,想再去荆紫关一趟。原来他上次回来时,把荆紫关的东西托一个叫程良朋的朋友保管着。现在日子过得顺溜点了,就想去把它们拿回来。
他跟我姐姐商量后,定于深秋的某一天就启程了。
这次返回荆紫关的心情好多了。政治上的事情托了底。家庭虽经一些磨难,可眼下孩子们也长大些了,没什么揪心的事。
一走进荆紫关那青石铺砌的大街上,看着两旁翘檐雕饰的商业建筑。曾经的优越感油然而生:这条大街我曾走过千百回,在这里公干执法。那些富商大贾,个个见了,无不点头哈腰,恭敬有加。再向前走,那不是曾经的家吗?就在府台衙门旁边的一宅两进的小院内。虽不很阔绰,却还幽静舒适。睹物思人,曾经的一家人是那么的温馨、幸福。不知不觉就要推门进去。抬手的一刹那,猛地醒悟,这里已不是自已的家了。物是人非,赶紧转身又向前走去。向西转了个弯。抬头看到前面墙上的“风平”两字。噢,怎么又走到平浪宫了。这平浪宫是当年北上南下的船商帮会出资筹建的。照壁上题有“风平浪静”四字。平浪宫分宫门、中宫和后宫。共有二十几间房舍。宫里配有各种娱乐设施。平浪宫,一是取在风浪险恶的峡江行船能风平浪静之意;也可使漂泊在外的船商们解除一些寂聊之苦。
眼看着竹楫往来,听见那号子声声。一路走来,所见农家无弃田,商贾不离肆业宅。多少感慨,无限遐想。
不能再看了,还是先去找老程吧。于是又继续向北走去。程良朋家离“七?七”中学不远。
在抗战时期,因为日本鬼子侵占了中原,河南大学搬到了荆紫关。日本人投降后,为了纪念这段历史,学校就改名叫“七?七”中学。程良朋就在这所学校任教。
现在看到了学校,就又想起了中原侄儿来。王中原曾跟他的四爹在这里读中学。解放前夕经程良朋介绍,到郑州去读书,现在也不知在哪里。战乱年代,命运多舛、生死未卜。他的老师应该知道吧,记着问一下。
心里想着,就到了程良朋家门首。父亲轻轻敲了两下门,试着问道:“程老师在家吗?”问罢,静静地等有两分钟,才听到有脚步声向大门走来。继尔,门开了。只见一个男子,留着偏分头,看样子有两个月没理发了吧,头发已经盖住耳朵。胡子拉茬,一幅落拓知识分子的打扮。只见他错愕地看着我父亲,口里疑惑的问:“你是……啊,你是鸿达?”
父亲上去双手紧紧握着程良朋的手说:“是啊,是我呀,你可是二哥?我几乎认不出你了。”
程良朋说:“彼此彼此,要是在大街上遇见了,哪个敢认哟。”说罢就把父亲让进屋里坐下。
进到屋里,他一边喊他老婆海珊沏茶,一边迫不及待地问起分别后这几年的状况。
那个叫海珊的女人倒了一杯热茶放到了父亲的面前。嘴里连珠炮似地问道:“咋就你一个人来?九菊妹子可好?孩子们可好?老三叫啥名字?”
父亲一一简单的回答了他们,说到母亲一节时就哽咽了:“九菊她……她走了。走得很惨!”于是就把母亲如何去世,这几年回家后的变故都慢慢地告诉了他们。最后控制不住自己,呜咽着说不下去了。这是他几年来少有的情绪。
原来他在荆紫关有两个至交朋友。三个人结为异姓兄弟。老大叫张治清,起先在荆紫关竹木茶漆局当局长,后又调任淅川县林业局任副局长,直到淅川解放。老二是程良朋。我父亲是三弟。
程良朋家里是地主,拥有大片山林。他本人常年在外读书、教书。抗战时期,为了避难,就回到了豫西他的老家继续任教。解放后,他的父亲被镇压了,他本人虽没被划为地主分子,而受其家庭影响,也只能老老实实地教书,不敢越雷池半步。
海珊家在郑州,是他的同学。现在剪着短发,穿着列宁服,脚穿带把儿布鞋,仍然保持着一个知识女性的气度,也在“七?七”中学教书。
晚饭前,程良朋对我父亲说:“你在家坐一会儿,我去请个人来见你。”
父亲以为是请个人来陪他吃饭。就说:“别人就不见了,我的时间紧,明天就要转回去了。”
程良朋说:“这个人你一定得见。”说着就走了出去。
不大一会儿,他领着一个人推门进来。程良朋说:“老三,你看我把谁给你带来了。”
父亲仔细打量着来人,只见一个又瘦又矮的小老头,像有六十来岁。这老头伸出双手抓住我父亲的手说:“是老三,是老三,还好还好!”
父亲这时才认出他就是当年那精明强干、西北林业学校毕业的高才生、深谙秦岭以南鄂豫陕边陲莽莽大山中林情商情的专家大哥。他今年只有五十出头啊,怎么就老成这样!于是也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二人相顾无语,眼眶都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