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良朋把二人让进客厅,准备吃饭。说道:“咱兄弟三个大难不死,今日得以相聚,实属不易。我还藏了一坛老黄酒,晚上咱们喝他几大碗,吃饭不兴说不高兴的事。老三明天即要走,咱们饭后再畅谈。”
海珊很能干,小半天就弄了五六个菜。唯一的荤菜是脚踏肉。这脚踏肉在过去再平常不过,荆紫关人是家家必备。今天居然能够吃到,可真是有口福。桌上还有盘凉粉,父亲夹了一块送进嘴里,边吃边说:“这是神仙凉粉吧?”
海珊说:“是的,正好我的亲戚昨天做成的,今天给我们送了几块。”
传说在很久以前,荆紫关三年大旱,饿殍遍野。灾民们成群结伙外出逃荒。途中遇一老妪拦住去路,说你们不必外出逃荒,荆紫关镇北,猴山上有一种树,其叶子能做凉粉,可以糊口度荒。并教大伙辨认树叶和制作方法。说罢化阵清风离去。灾民们知道这是神仙点化。于是返家如法制作。果然做出了凉粉,度过了灾年。故被称之为“神仙凉粉”。在几年以后,若再有神仙相助,有一碗凉粉充饥,我的父亲就不会饮卤而死,抛尸高原。
饭后,一壶开水,三杯清茶。兄弟三个促膝而谈。
我父亲先问道:“我1950年初,回过荆紫关一次,听说大哥被送去劳动改造了,没能见面。以后也不知音信,敢问大哥是什么时候回来的,现在的境况如何?”
张治清说:“县城解放后,林业局长被枪毙了,我被判了七年,发去东北服刑。今年秋天刑满被释,刚回来一个多月。你大嫂和你侄儿一起住在西安,我回来时,他们回来看了我。我一个劳改释放犯,没有自由,也就这样了。但不能连累他们,我把他们都赶回西安了。现在我孤身一人在家,人家喊了就去干活,回家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我父亲说:“让他们在西安是明智的,只是苦了你老兄了。”
接着张治清又谈起解放军攻打县城的详情。说当时守县城的主要是民团。民团都是地方的财主乡绅组织的,为保住自己的利益,个个赤膊上阵,都不怕死。仗打得异常激烈,守得更是顽强。县城被****围了五天,攻了几次都没攻下。看那城墙上下内外到处躺的都是死人。真是血流成河啊!最后城破,****发狠,凡见着民团就往死里打,不准投降。最后团长带着十几个人,边打边撤,一直退到岵山项上。
这岵山三面都是悬崖绝壁,只有南面山梁有一条小路可以上到山顶。这条小路还有两个隘口,一人挡关,万夫莫开。他们在山顶上顽抗了三天。以为****上不来,晚上派人守住关口,其他的人就睡觉去了。谁知第三天晚上,解放军从北边用绳索攀援而上,到达了山顶。民团发现后,自知抵抗徒劳,全部跳崖身亡。听至此,三人皆为之唏嘘不已。
之后,我父亲把返乡后自己和家庭的变故再讲了一遍,此时已是午夜。天明还要打点东西,赶路回家。也就收拾睡觉了。张治清没回家,与我父亲同榻而卧。
睡了一会儿,父亲忽然想起,那年初到荆紫关时,曾跟九菊有个约定,待闲暇之时带她到青龙山罗汉洞拜佛祈福。可是几年来政事烦杂,加之自己不信佛,就把这事给搁在了脑后。想今日无事,何不携妻到青龙山一游,也好了却她的心愿。于是就匆忙回家。进了二门,看到九菊正在西窗下梳妆打扮。父亲说:“小九,真神了,你知道我今天要带你出门呀?就打扮上了。”
母亲见父亲进来也不搭理,面带嗔意。父亲说明要带他去青龙山拜罗汉。母亲冷冷地说:“你是指望不上了,这几年命运乖舛,要早去祈求菩萨保佑,也不会有这多劫难了。”说着背起包祔就走。边走边说:“我就不说了,为三个儿女你今天也应该陪我去上香许愿,为他们祈福。”
父亲听着这些话,已觉得不对劲。小九从来不会这样对我,况且这些话也不像是他说出来的。于是急忙追了出去。刚出了门,只见母亲不走大道,先是在小巷穿行,一会儿又飘然而行。父亲自己跟着跟着也觉得脚下虚空,已在云中。几十里路眨眼即到。
只见罗汉洞内外烟雾缭绕,三省的香客信众,摩肩接踵。二人正要进洞上香,只觉脚下一绊,差点跌倒。低头一看,竟是三个孩子哭倒在小九面前。甚觉诧异,一时惊醒。原来正在睡梦中,被张治清伸腿时一脚蹬醒。顿时一身冷汗,两行泪水。
想着三个孩子在家该不会出事吧?至此,再无睡意。想着爱妻的凄苦命运,自己的孑然孤独,儿女们前路未卜,泪水已然打湿了枕头。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见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岗。”
——苏轼词《江城子》
天明,父亲就急忙把存在程家的家具搬到了江边。正好有下水去老河口的船,小晌午就装好了。兄弟三个就丹水岸上互道珍重,怅然而别。
父亲在船头上看着古镇荆紫关越退越远,回忆过往,浮想联翩。那电视剧《三国演义》主题歌词正写出了他此时的心境:暗淡了刀光剑影,远去了鼓角争鸣。眼前飞扬着一个个,鲜话的面容。淹没了黄尘故道,荒芜了烽火边城。岁月啊,你带不走那一串串熟悉的姓名。兴旺谁人定(啊),盛衰岂无凭(啊)。一页风云散(哪),变幻了时空。聚散皆是缘(啊),离合总关情(啊)。担当生前事(啊),何计身后评。长江有意化作泪,长江有情起歌声。历史的天空闪烁几颗星,人间一股英雄气在驰骋纵横。
父亲走后,从第二天晚上开始,我们姐弟三个每天晚上都要在门前的核桃树下等待父亲归来。夜深了,三个就轮换着一声声地喊着“爸爸——,爸——爸”。以驱走黑夜的恐惧。因点不起油灯,睡前都是点一根柏树芯子,照一下亮。进屋早了睡不着,又怕老鼠。每天都要等到很晚才无奈地回去睡觉。
第四天傍晚,又是一个黑夜来临的时候,忽听父亲在门外叫我们。我们喜出望外地奔了出去,一看,傻眼了。只见门前摆了一片好家具。父亲正在给几个搬运工算工钱。我们就爬上爬下地看。两个睡柜、两个洋火箱子(像火柴盒一样的柜子)、两把原色硬木大圈椅、四把黑漆靠背小椅。等把家具搬回家,掌上亮来,柜子里还有好东西呢。有几捆纸卷,父亲说那是字画。还有两口小箱子,非常精致好看。不知里面装着什么,父亲不让看。我最喜欢的是一个大金瓜型的红漆盒子。外边起好多条棱,盖顶还有一个瓜把儿。父亲说这叫漆器,很贵重。父亲把家里又重新拾掇一下,两个睡柜组合起来作一个大床,给我姐姐和哥哥睡。我们再也不会为一张床挤得慌而吵架了。两个睡柜是硬木的,做工可好了,父亲说那是母亲的嫁妆。
东西多了,一是屋子小摆不下,二是怕别人嫉妒惦记。于是父亲就把两把圈椅和两把小椅,还有一口小箱子暂时寄放在大姨家。
虽不玄幻,却也怡情。承蒙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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