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住在黑龙庙西边,相距里把路。沟南沟北有点文化想要进步的青年都参加了剧团。每天晚上吃了晚饭,他们都喜欢先到我家玩一会儿,有的帮我家做点事,有的就跟我和我哥玩。他们还常常给我们带点吃的东西来。那个时候可没什么零食吃。能装上个把白面馍,包个烧红薯,已经很稀罕了。几乎每天晚上我都要跟着他们去玩。瞌睡了,就在庙里用幕布一铺一盖就睡着了。散场回家,有几个叔叔顺路帮我父亲把我抱回去。
那种日子,后来每每回忆起来,觉得很甜蜜。
凡有演出,我就更加兴奋。那时演戏,才开始都是在戏台前边挂几盏马灯。台上昏暗不清,台下也一片黑暗。后来乡里买了气灯,点气灯那可是个技术活。这个活就成了我兴哥的专利。每逢演出,他都要我二妈早早地给他做饭,好早点吃了去点气灯。每到这时,他可神气了。
气灯的下部是一个圆型的油箱,油箱上安一个充气的装置,最上边是一个大灯罩,灯罩的下边安一个网状的尼龙灯泡。装上煤油充好气,气门一开,油就变成了雾状喷了出来。此时才可点燃灯泡。在灯泡点燃的一刹那,全场一片白亮亮的,亮得刺眼睛。台下立刻就欢呼雀跃起来,那景象可热闹了。看戏的群众压肩迭背、碰趾接踵。戏场周围还有卖甘蔗、烧红薯、梨膏糖的小贩。可是气灯一旦没了气或灯泡烧坏了,就由红变黑,台上台下顿时乱作一团。台上一片声地喊“王兴、王兴,快来打气。”台下看戏的骂骂咧咧,又不甘心地等着看下边的戏文。
记得有一次,我父亲演一个老头,沟北有一个叫饶有成的叔叔演一个老婆。那些叔叔阿姨就开玩笑地让我向饶有成喊妈。我一岁就没了母亲,对母亲没有印象。可是这次的戏说,却勾起我潜意识的记忆。心里总有股说不出的味道,是亲切,是别扭,也可能就是一种对母亲的渴望。从那以后,我对饶有成就有了一种特别的感觉。一直到多年以后,每次见到他,都有见到亲戚的感觉,那是一种畸形的对母爱的寄托。
我在剧团待的久了,耳濡目染,特别是夜晚那明亮气灯下露天演出的场景。那夜空中飘散着高亢嘹亮的“书韵”的旋律;还有那凄婉动人的“诗片”、“哭扬调”的唱腔。给我打下了很深的烙印。使我在好几年里经常会产生幻听。到我成人以后,还非常爱听曲剧。
从那以后,我们家的日子过得更有滋味了。
父亲闲暇时,在记工本上三下两下就画出一匹马,灵动活现;或写根竹子,迎风承露。特别是画的喇叭花,跟东墙头上的牵牛花一模一样。我长大了就爱上了绘画。父亲有空就教我们唱曲子、唱歌曲,我长大了就也喜爱音乐。我的两个女儿又受我的影响,一个学美术,一个学音乐,现在都从事着自己的专业。
夏天下河洗澡,父亲总把我们往深水里带,有时喝几口水,眼泪都呛出来了。我们吓得要命,父亲却不着急,他知道淹不死我们。
老鹳河是淅川的母亲河。平常时,清水白沙,鱼翔浅底,伸手可捉,木排帆船,号子声声;秋汛季节,却像一头巨兽,挟着上游人家的树木、椽檩横冲直撞。每次洪水都会有死人漂来。有时还有活着的人在河洪中挣扎呼救。
有一年上洼有一个叫大海的小伙,就在洪水中救起了一个女人。他的水性极好,在河洪中冲浪,真像是浪里白跳。
那一次我记得很清楚,水头下来时,人们还在沙洲上玩。俗话说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一下子水头就分了岔,把沙洲给圈住了。胆小的趁早就跑出去了,胆大的留下来逞英雄。
圈在沙洲上的不光有人,还有兔子老鼠等。这时沙洲上的人们只顾捉兔子,忘了洪水在上涨。岸上的人们一片喊声,沙洲上的人们就是听不见。等到更大的水头下来,人们已经跑不了了。他们和兔子一起被洪水裹挟着向下一个沙洲斜凫过去,这群人都会水性,一般都能上岸。
就是被圈在沙洲上时,看到河洪里一个女人在挣扎呼叫。刘大海艺高人胆大,毫不犹豫地斜游过去。只见他几次被浪头吞没,几次又钻了出来,最终抓住了女人,顺水向下游漂去。在快到龙巢寺的一个回湾处,他把那女人拖到了沙滩上。在沿岸追行的人们的帮助下,把落难的女人救活了。原来她是上游武家洲人,在河里洗衣服,没来得及跑,被大水冲走的。
河水还在上涨,被冲走的大树在河洪里就像小树枝一样翻卷着;河湾里的帮帮蔸和柳树都被洪水没了顶;龙巢寺的平浪宫也没了一半,看来,水涨寺高的传言是不可信的;河岸就是自然的堤坝,地势低的地方,洪水已经穿过,向着农田和村庄漫延。眼看着水头泛着白沫,离我们家不远了,人们喊叫着,奔忙着把值钱的东西往高处搬。幸好,洪水停下了,没有继续再涨。
年年发大水,下游的人们都能捞不少河柴。本事大的,还能捞上来树木、檩条或门板。因而,有些无良之辈就盼着涨大水。
到了下雪天,父亲会用一个竹筛子,一根细绳子拴个小木棍,用木棍把筛子支起来,下面撒上几粒小米,就成了一个捕鸟器。因雪,麻雀们没有东西吃,就会成群地飞来。那麻雀先把筛子外边的小米吃了。禁不住诱惑,都进到里边啄食起来,这时只见父亲用力猛拉绳子,筛子落下,就会扣住几只麻雀。一会就能捉十几只。几次过后,他们就不来了。大概他们也知道饿肚子比起死亡来要好一些吧。
说到下雪,也是那一年的一个雪夜。村里几个年轻人,夜里披着白被单,竟然捉回了一只大雁。第二天,我兴哥把它拴在院子里,呵,比我还高呢。只见它闭着眼,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因为它的高大,我觉得有点像人,通人性。我看了就心生爱怜。可晚上我还是吃了几块它的肉。
在我们那个地方,每年初冬,就有大群南飞的鸿雁落在我家旁边河滩上的麦田里,鹐食麦苗,补充能量,以备远行。
这一年因为瑞雪早降,鸿雁行迟。有几天,每晚都有大群的鸿雁落在麦田里。第二天一早就会发现有一层的雁子屎。几个年轻人,先是披着白被单借着雪色的掩护,骗过了哨雁,混进去捉一只。后来觉得不过瘾,就找来****,先把****支好,分几个人从对面把雁子惊飞。在鸿雁起飞的一刹那,****响了。因雁群密度大,起飞时速度又慢,****又是散弹,一打一片。每次都能捉到几只。伤重的扑打着翅膀飞不起来,就被捉了;伤轻的虽能暂时脱险,在长途飞行中也难免客死他乡。
小时候在冬天的夜里,总能听到雁子在空中凄唳的叫声。我问父亲,雁子的叫声咋恁可怜。父亲说,大雁是一夫一妻制,一只死了另一只就成了离群的孤雁,会鸣叫至死。听了父亲的话,心里戚然,但又无可不可。
水浒传里有一段描写鸿雁的文字,信手拈来,以飨诸君。“宾鸿避寒,离了天山,衔芦过关。趁江南地暖,求食稻梁,初春方回。此宾鸿仁义之禽,或十数,或三五十只,递相谦让,尊者在前,卑者在后,次序而飞。不越群伴,遇晚宿歇。亦有当更之报。且雄失其雌,雌失其雄,至死不配。此禽仁义礼智信,五常具备。空中遥见死雁,尽有哀鸣之意。失伴孤雁,并无侵犯。此为仁也。一失雌雄,死而不配,此为义也。依次而飞,不越前后,此为礼也。欲避鹰雕,衔芦过关,此为智也。秋南春北,不越而来,此为信也。此禽五常具备,岂忍害之。”
又“山路崎岖水渺茫,横空雁阵两三行。忽然失却双飞伴,月冷风清也断肠。
豫西山区,民风淳厚。历来有尊祖重孝的传统。家家都能记得三代以上的祖坟。各家坟茔都是最神圣的地方。每个坟园几乎都植松柏。年代久了,人鬼杂居,风景独特。每逢初一十五,清明寒食,家家都要上供化钱。有钱人家立块碑,穷家小户用几块砖头垒个墓门,便于烧纸。处处点火,烟雾缭绕。尤其是到了夜晚,看着墓门里的纸火忽明忽暗,我总想看个究竟。企盼着那墓门里边的鬼能走出来拿钱。每当此时,美丽乡村就弥漫在神秘的气氛中。
更神秘的是,在我家东南方三里开外,有一片乱葬坟。那里埋的都是孤魂野鬼。小孩子若不跟着大人,谁也不敢到那里玩。那地方闹鬼的传言很多。
我亲眼所见的,是在几个雨后的夜晚。坐在我们家门前,总能看见乱葬坟里鬼火点点、忽明忽暗、忽东忽西、忽上忽下地飘游着。我问父亲:“那就是鬼火吧?”
父亲说:“那不叫鬼火,那是磷。”
我又问:“为啥就那个地方有呢,还跑来跑去的?”
父亲说:“因为那里死人多,地下地上朽骨也多,朽骨里有磷,它很轻,飘在空中,时时发光。”
父亲是无神论者。也可能是经见的事太多,什么都不信了。他从不让我们磕头烧纸。有时他也作个样子以遮人耳目。譬如腊月二十三晚上要送灶王爷上天言好事;大年初一早上要接灶爷、财神下界保平安。就用盘子盛几个蒸馍往案板上一摆,嘴里说:“大鬼小鬼,各路神仙都来吃吧。”这哪里是在敬爷!分明是一副不恭且带调侃的态度。
在他的影响下,我们兄弟俩一生也不迷信。从未烧过纸钱。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不孝、没人情味。我们两次搬迁,远徙青海,逃跑归来,性命堪忧,家什丢失殆尽,可我们却把祖父、父母的照片珍藏在身。展转三省,历时半个多世纪,现在放大,供在家里,天天见面,思念有加。在孝道方面,************期间,我们姐弟省饭孝父的事,在我们前村后营传为佳话。父亲生前曾说:“活着不孝,死了胡闹。”我深以为然。
虽不玄幻,却也怡情。承蒙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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