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扉忽启,一缕阳光照进屋来。云扬掀开软被,坐起身,但听一女欣喜道:“云大哥,你醒了。”
云扬闻声望去,一道倩影举步轻盈,披着满肩金阳步入卧室。光芒刺目,云扬眯着眼,一时看不真切,只听“笃”的一声轻响,跟着又是一片轻微水声。
须臾,云扬眼前陡然一亮,但见床前婷婷立着一女,窈窕纤细,淡雅宜人,宛似摇曳篱下的一朵秋菊。那鹅蛋儿脸上,挂着一双明眸,明净澄澈,冲自己淡淡一笑。
这女子端庄秀丽,没有小七动人心魄的娇媚;没有黑衣女英秀出群的仙姿;也没有骆雪傲雪凌霜般的坚韧。有的,只是一份淡淡的优雅文静。
“在下失礼,姑娘贵姓……”云扬看着她,不自觉客套起来,心境一片宁静。
“我姓楚,叫楚离潇,擦擦脸。”女子递过一张白帕。
云扬接过帕子,擦了一把脸,瞥见壁上贴着一副字,字迹柔美,一望而知是女子手笔,轻念:“闲客幽栖处,潇然一草庐。”
楚离潇眉如新月,闻言轻轻一笑,道:“写得不好,云大哥见笑了。”
云扬笑道:“论写字,我是一窍不通,恐只有在下大师兄谢冰能与姑娘比肩。”楚离潇得他称赞,沉静自若,丝毫不引以为傲。云扬又道:“我的姓名,已有人给你说了罢。”当日垂死一击,司马徽负伤而去,自己也不好过,险些丧命。昏昏沉沉中被黑衣女救走,后来伤痛难忍,迷糊间又听黑衣女说话,心下更加了然。
楚离潇点头道:“当日给你治伤用药,你体内有一股寒气萦绕在心脉周围,又听墨鸢姐姐说你师承仙霞派,姓云名扬。”
“墨……鸢!”云扬低声沉吟,当日相问,黑衣女闭口不答,这时听楚离潇说出她名字,没来由心头一喜,怔怔出神。
“对呀,水墨之墨,纸鸢之鸢,云大哥……云大哥……”楚离潇见他神思不属,连叫两声。
“啊!”云扬如梦惊醒,神色别扭,“当日我被天圣宗弟子追踪,无意间闯入墨……墨鸢姑娘沐浴之地,实在唐突。”
楚离潇掩嘴而笑,道:“墨鸢姐姐说要取你双目,方解轻薄之恨呢。”
云扬心下一凛,站起身,道:“云扬非是轻薄之徒,既然墨鸢姑娘恨意难消,便来剜了我这对招子便是。”
“你不怕么?”楚离潇惊讶问。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有什么好怕的。”云扬笑嘻嘻道,“再说姑娘妙手回春,我那么重的伤都给治好了,届时还劳姑娘再给我治治眼睛。”
楚离潇道:“眼珠破了,便不能复明,除非换一对儿眼珠,可是眼睛何等珍贵,谁愿意换给你?”
“楚姑娘不必担心。”云扬慢条斯理,浑然不怕,“人眼不敢奢望,换成猪眼牛眼狗眼也成,只要能看清世间万物,便不妨。换眼之时,还请姑娘斟酌斟酌,我脸小,若是换成牛眼,瞪这么大,会否吓着别人?”说着圈起手指,放在眼上。
楚离潇“噗呲”笑出声来,笑容柔美恬静,道:“你这人,说话好没个正经,墨鸢姐姐早就走啦,你这双眼睛暂时是保住了。”
“谢天谢地,楚姑娘,你可吓死我了。”云扬佯做惊吓,千恩万谢。
出得门来,绿竹摇曳,日头正好。云扬双臂开合,活血舒筋。眼下虽能下地行走,然业火焚烧经脉,非同小可。一运内息,浑身经络刺痛,不由抽了一口凉气,更遑论施展术法。纵有一身寒功,加之楚离潇医术高绝,没个十天半月,亦不能痊愈。
扬目四周,远处尽是一片水光,立身之地,乃水中汀洲。翠竹猗猗间,结有三间竹庐,庐旁红树点缀,湖滨草木未凋,可寥花红透,落枫如蝶。小径两侧,遍种金菊,开得十分繁艳,衬得一汀秋光格外明丽。庐边竹架,箢箕层叠,盛的尽是药材。
“咦!琴湖来陌生人了,还是个小白脸。”
“这小白脸是墨鸢姐姐带来的,墨鸢姐姐好像很生气。”
“生气还带他来干嘛?”
“干嘛生气就不能带他来?”
竹林里,一片窃窃私语,三言两语,竟争执起来。云扬走出栅栏,四周打量,却不见半个人影。
“哈哈,瞅他那熊模样,像个大傻瓜。”
“大傻瓜是什么瓜?我怎没见过?”
“大傻瓜不是瓜。”
“胡说,不是瓜怎么叫瓜?”
“笨蛋。”
“笨蛋?是什么蛋?像鸟蛋吗?”
“……”
声音就在左近,飘飘忽忽,却不见半点痕迹。云扬心下惊疑不定,这份潜踪匿迹的功夫,当是修真高手。但听两人对答,然却不见影踪,云扬深以为对方持技戏弄,心下来气,当即大声道:“何方高人戏耍爷爷?出来见个高下。”
对方仍不现身,话声又起。
“爷爷不都是白胡子老头儿吗?”
“小白脸的意思是想当爷爷?”
“奶毛都没齐,就想当爷爷,羞死个人。”
“胡说,你是人么?”
“呃不是。”
云扬笑了笑,道:“原来二位不是人,那是什么?是妖怪?”
“你才是妖怪,你全家都是妖怪。”
“胡说,我分明见他是人,怎会全家都是妖怪?”
“你……气死我了,滚一边去。”
云扬故意激怒对方,令其放松警惕,凝神倾听,声音好似来自左侧栅栏边的一堆柴草丛,嘴角一笑,道:“看你们往哪儿躲。”
一掌扫开柴草,他运不了内息,合身扑上,双手抓住两珠草叶,除此再无别物,不由暗叫晦气。
忽听地下两个声音齐齐大叫:“放开我,臭小子,弄疼我拉。”
云扬下了一跳,忙松手跳开,凝神戒备,惊疑地看着两株绿草。只见那两株绿草拔地长高,露出半截雪白的茎杆,眼耳口鼻,五官分明,好似人形。左右两条根须,转动灵活,宛若手臂,顶上数片绿叶,犹如稀稀疏疏几根头发,只是两条腿,依然嵌在土里。
“咦,你们……修炼成精啦,还说不是妖怪。”云扬诧异道。
两珠草妖环臂抱着,头一歪,甚是不忿,左边草妖道:“什么妖怪,没听说过万物有灵么?我们是千年人参。”
云扬仔细打量,果见人参之形,口中啧啧称奇。两棵人参修成人形,甚是可爱,云扬面色一喜,伸出食指去摸脸蛋。
参妖手臂般的根须格开云扬手指,一脸嫌弃,道:“拿开你的脏手,臭死了。”
云扬眉头微皱,狠狠道:“小爷我饿了,现在就把你俩烤来饱餐一顿。”说着伸手去拔。
二参吓得惊恐万状,云扬刚揪住头,作势欲拔,忽听楚离潇一声惊呼:“云大哥,使不得。”
云扬住手回头,楚离潇碧衫罗裙,飞步走近,道:“云大哥,这千年人参刚修成形,精气不纯,离土太久,得不到大地精气滋养,会枯萎的,要出土行走自如,得修炼万年以上。”
“万年以上?”云扬松开手,大觉不可思议。
右首参妖嘴一扁,委屈道:“楚姐姐,这家伙要把我们烤来吃了,呜呜……”
楚离潇笑道:“叫你们多嘴多舌,不躲藏好。若再如此招摇,早晚有一天葬身他人腹中。”
“楚姑娘说的不错。”云扬恐吓道,“大卸八块,放在滚水里煲汤,定滋味无穷。”
左首参妖没好气道:“忘恩负义的家伙,早知你恩将仇报,当初就不该救你。”
“救我?”云扬大惑不解。
楚离潇笑道:“千年人参有固本培元之效,当日你伤重,若非这二位献汁液,你恐怕还卧床不起呢。”说着伸出细白手指,指向参妖大腿。
云扬果见二参腿上有一道细细伤痕,不由心下歉然。忽听楚离潇道:“怎么就你们俩,那株万年人参呢?”云扬听见万年人参,双眼发亮。
“他……他……”两株千年参妖吞吞吐吐。
楚离潇面色一凝,道:“快说!”
二参相视一眼,似乎颇感为难,云扬莞尔一笑。右首参妖道:“楚姐姐莫怪,那日墨鸢姐姐离去,参祖趁结界开合之际,偷偷溜了出去。”
二妖口称参祖,敢情那万年人参是这二妖老祖宗,云扬心中如是想。
“这……”楚离潇医者仁心,看一眼云扬,面露忧色。
“这被人逮住,就凶多吉少了。”云扬哈哈一笑,随即话风一转,“不过话又说回来,按楚姑娘所言,人参修得万年出土,灵智大开,也不是那么轻易被捉住的。即便暴露,势必引来修真人士抢夺,不争个你死我活,不能罢休,是以暂时无虞。”
楚离潇点头道:“此言在理,云大哥,你伤势未复,不可随意乱走,我出去看看。”
云扬点头应允。两株千年人参缩回土里,楚离潇移来柴草,遮蔽痕迹。她回房换了副妆容,乔装改容,俨然一个采药的郎中子弟。
二人走出竹林,来到湖边,但见寒烟抱水,看不清湖面景物。楚离潇向云扬颔首,衣袖一挥,闪出一片灵光。湖面云烟左右一分,敞开一条甬道,湖水平静无波,宛若一块琉璃。楚离潇踏波而去,身后云烟渐渐弥合,须臾不见踪影。
云扬心道:“这结界布在烟水之间,外面定难发觉,一个姑娘家独居空岛,也真难为她了。”嘴角衔一颗草,在岛上悠哉闲逛。
日落时分,烟水幻彩,湖水因风起皱,荡起一片金鳞,闪动不休。云扬右手枕着头,仰卧树枝,左腿垂下,悠悠晃动。
忽见蔚蓝的天色好似起了一圈涟漪,一抹光亮激射而来。云扬翻身落地,见楚离潇眼神失落,看来没有寻见那万年参妖下落,遂道:“楚姑娘,这参妖跑便跑了,你何苦难过。”
楚离潇道:“万年人参,修为不易,放眼人间也是屈指可数,若遇逮人,岂非横生祸端。若引人争夺,更遭杀戮,唉,身为医者,只盼天下太平才好。”
“楚姑娘心地善良,真是菩萨心肠。”云扬心有所触,“姑娘放心,待我修为稍复,定将那老妖怪捉住,绑到姑娘面前。”听见“老妖怪”三个字,楚离潇会心一笑,风致嫣然。
云扬闲来无事,替楚离潇晾晒、装配药材,手里做些杂活儿,聊以度日。这日有意无意打听墨鸢下落,楚离潇只笑道:“墨鸢姐姐临走时嘱咐,不让我说。”云扬不好多问,从此闭口不提。
十余日过去,云扬伤势渐愈,一身功法恢复得七七八八。楚离潇每日都要出去,然每次都会扮成不同的身份,老婆婆、小乞丐、猎户、村民、书生都扮过。这日装扮成樵子,纤腰里别上一把破柴刀。
云扬笑道:“那里都像,就是样貌太俊俏了些。”楚离潇脸色一红,如染胭脂。云扬见她腼腆,心里好笑,问道:“不就是出个门,为何这般麻烦?”
“原也没这么麻烦。”楚离潇怅然道,“我在这里居住也有些年头了,每日出岛替周遭百姓治病,久而久之,‘琴湖神医’的名号人口相传,招来不少仙流中人造访,我避而不见,不想卷入世俗纷争,这才不愿以真面目示人。”
云扬一拍脑袋,道:“原来楚姑娘就是素音师太口中的神医,真是万万没想到。”云扬将无恨和尚和月明珠求医之事一一道来。
楚离潇听月明珠一腔衷情,心弦触动,她心地善良,有心成全,只是脸色颇有些为难,妙目深深凝向远天,呢喃道:“沧海……蓬莱!”
云扬瞧她神色,好似蓬莱二字,与她颇有干系,不知她心里作何打算?因此求了两句情,楚离潇忽觉失态,歉然道:“云大哥勿怪,病人求医,离潇身为医者,焉有不救之理。”
“如此,就拜托楚姑娘了。”云扬言明心事,“我也恢复得差不多了,救命之恩,纵粉身碎骨,也必报答,只是在下有一桩很重要的事要办,是以特向姑娘辞行。”
楚离潇见他伤势已无大碍,道:“多亏墨鸢姐姐为你护住心脉,否则我也无能为力。云大哥既去意已决,草堂简陋,离潇也不挽留,还请云大哥替离潇保守秘密,不要说出湖岛所在。”
云扬点头道:“姑娘放心,云扬定当守口如瓶。”
“楚姑娘……救命……楚姑娘……快救救我……”就在这时,遥遥传来急切的呼救声。
楚离潇指尖灵光闪烁,朝天一划,天幕上,透明结界水纹忽起,破开一道缝隙,一件事物衰落而下。扑通一声扎入湖水,激起尺许高的水花。
不多时,那事物爬上湖岸,赫然便是一只参妖。只是体格雄壮,较两个千年人参大得多,颔下一丛根须,恍若雪白的胡子,两条腿,如今只余一条腿,连滚带爬,来到楚离潇身前。
敢情这就是那私逃出去的万年人参。云扬见他狼狈若此,大觉滑稽,禁不住笑出声来。
“呀!有生人!”那参妖忽见云扬,流露惊恐神色。
“别怕,云大哥是好朋友,不会捉你。”楚离潇关切问道,“你如何落得这般模样?”
万年参妖眉眼挤在一处,沮丧着脸,道:“我不过想出去看一看,过得几天就回来。哪知碰见一个疯和尚,提着一把刀乱砍乱杀,我躲在大树上,不幸被刀劲伤中,断了一腿,辛亏跑得快。”说到这里,摸着断腿处,不胜感伤。
楚离潇静静道:“无妨,过些日子就长出来了。”侧脸凝向云扬。云扬也向她看来,略一思量,忍不住问参妖,道:“疯和尚?刀?是否还有一个穿紫衣的女子?”
参妖眼珠一转,看看云天,想了想,道:“好像是有一个女子,隐约听见他们说找什么神医?”
“果然是他们!”云扬忙道,“楚姑娘,那和尚当年被仇家下蛊,下到一半时,其师慧缘大师横中打断,每当忘情蛊发作,以至于前事不能尽忘,脑中记忆破碎成片,残缺不全,头脑一乱,神智迷失,疯疯癫癫。他修为了得,发起疯来当真难缠,劳烦姑娘开启结界,放我出去助明珠姐姐一臂之力。”
楚离潇点点头,一挥袖,结界洞开。云扬御剑飞出,回头一瞧,结界似水波般缓缓闭合。眼下万顷烟波,碧玉澄澈,静若处子,拥在万山之间,与世无争,却那里还看得见半点湖岛的影子。
东南方密林深处,窜起一群惊鸟,扑扑振翅,盘旋高天。云扬剑眉轻皱,脚下竹剑在他法诀驱动之下,流溢冰雪之气,徐徐飞去。
林中刀光闪烁,无恨满脸杀气,挥刀乱斩,状若疯狂,好似爬出地狱恶魔。刀罡所过,一片狼藉,激得草木飞石,四射飞舞。
佛家有言:一念成佛,一念成魔。佛与魔之间,原本一线之隔。凡人往往放不下心中怨念,多生心魔,不能自己。
一抹紫影在刀光下飞来飞去,冰雪剑气挡住刀光,云扬大声道:“明珠姐姐,跟我来。”无恨蛊毒发作,月明珠正束手无策,听见云扬说话,无异于暗黑中窥见一缕曙光,想也不想,跟随云扬飞出丛林。
“奸贼休走。”无恨如疯似狂,觑见云扬,以为是仇家一路,不由分外眼红,提刀紧追。
云扬回头扮个鬼脸,嘻嘻笑道:“臭和尚,我在这里,来追我呀。”身旁,月明珠双目寒意摄人,冷冷道:“你这是做什么?”云扬尴尬一笑,计上心来,正色道:“明珠姐姐,你我左右佯攻,将他刀法分散,削弱威力,我自有法子治住他。”
月明珠看一眼无恨,眼神温柔如水,轻咬下唇,点头道:“他其实很可怜,你别伤害他。”云扬被她一腔衷情所感,当即不敢戏谑。
二人几句话商议停当,身影左右一分。无恨见一人往北飞,一人往南去,怔了片刻,旋即嘴角狞起一抹笑意,轮起一片刀光,一招“血屠群魔”呼啸而出,一招两刀,两狐刀光分向二人斩去。
刀风袭背,云扬面孔一惊,心道:“这和尚当真了得。”旋身挥剑,以“雪山寒梅剑”中的一招“暗香疏影”相迎,剑影横斜,剑花朵朵绽放。他以竹剑发招,威力大减,刀光冽胜北风,吹得剑影花枝几经凋零,摇曳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