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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人雅似菊(2 / 2)

月明珠一手“万川秋水剑”施展得淋漓尽致,剑势忽散忽聚,一会儿泾渭分流,一会儿百川归海,气度娴雅,将无恨刀风消磨殆尽。她功法高深,与无恨悬殊原只一招之间,自然应付自如。

“明珠姐姐,缠住他,别让他收招。”云扬见无恨正待收刀发招,高声大叫,“机不可失,楚姑娘,快!”

云扬手中长剑上风雪飞遥,横剑一挑,万千细小冰剑凭空浮出,暴雨一般压向无恨。月明珠剑势荡开,似雪浪、似潮涌,牵绊住无恨。

无恨左右受制,刀光尽被粘住,收之不回。这时间,湖面上前后两点金光激射而出,映入无恨眼帘,瞬息即至。无恨一声长啸,口中念咒,胸口飞出一颗金黄玉珠,正是禅门法宝“子菩提”,黄芒万丈。两点金光射入黄芒之中,宛似滴水入海,消失无踪。

无恨正得意,忽觉后背“灵台穴”一麻,不容置信的眼神向后瞥去,一缕冰凉柔和之气冲入脑海,随即淡淡一笑,人刀齐坠而下。

这一招声东击西,十分凑效。云扬、月明珠齐齐收剑。

“晨风……”月明珠吃了一惊,忙御剑俯冲而下,将无恨扶在怀里,缓缓落地。

两道人影落下,云扬、楚离潇分立二人身旁,楚离潇淡淡地道:“放心,他只是昏睡了而已。云大哥,你把他扶起来。”

云扬向月明珠一点头,依言将昏睡中的无恨扶起来,只见他后背的“灵台穴”上,插着一枚金针,入穴两寸,针尾兀自微微晃动。

楚离潇移步过来,蹲下身,伸手取下金针,一搭无恨脉搏,不由眉头深锁。伸手拂过无恨额头,那一个佛家真言随之亮了起来。

月明珠见状,面色一变,看着楚离潇,眼中多了几分敬意。楚离潇三下两下唤醒无恨额头上的佛门印法,对云扬道:“云大哥,带他去岛上。”

云扬背起无恨和尚,一柄竹剑承载两人,摇摇晃晃,颇觉沉重,缓缓飞过琴湖。月明珠御剑在一旁照料,楚离潇脚下踩的是一朵白菊,泛着淡淡的白色光晕,好似清晨花上凝的一点薄霜,这法宝有个优雅的名儿,叫做“凌霜花”。

楚离潇指间灵光乍现,挥袖之间,半空中水纹闪动,结界洞开,一座小岛宛似浴水而出。三道光亮飞掠而入,身后结界自行闭合,消于无形。

安顿好无恨,云扬给月明珠引见,道:“明珠姐姐,这位是楚离潇楚姑娘,正是你们要寻的琴湖神医。”

月明珠诧异道:“方才制服晨风,楚姑娘心思缜密,一针见效,手法甚是高明,还请姑娘多多费心,化解晨风体内蛊毒。”

楚离潇忙道:“姐姐快别这么客气,二位的事迹,早先云大哥已跟我说起,明珠姐姐用情至深,离潇既感且佩,理当成全。”说到这里,眉间挂上一丝忧愁,话音一转,歉然道:“只是无恨大师中的蛊非同寻常,中蛊途中又生变故,离潇医术浅薄,无能为之化解,辜负姐姐一番心意了。”

月明珠眼眶一热,泪水簌簌滴落。这十一年来,真是造化弄人,为了替无恨,不,情郎施晨风解蛊,哪怕豁出性命,也在所不惜。可希望总是一次次破碎,此时此刻,最后一根心弦轰然崩断,深深的绝望取而代之。她双膝一软,扑通跪了下去。

“明珠姐姐……”楚离潇、云扬齐声惊叫,双双抢上相扶。

云扬心有不忍,忙道:“楚姑娘,你心地善良,定有法子对不对?”楚离潇道:“离潇虽解不了,但不是全无办法,这蛊有三个法子能解。”

月明珠紧紧抓住楚离潇手臂,急道:“离潇妹妹,你快说,只要能解开晨风身上的蛊毒,月明珠此生愿给你为奴为婢。”

“姐姐言重了。”楚离潇缓缓道,“能解此蛊之人,首先就是下蛊之人。”

“这不等于白说,仇人下蛊,难道还去求仇人解蛊不成?”云扬同情月明珠、无恨和尚遭遇,心急口快,一气说完才觉失态,尴尬一笑,又道:“云扬一时心急,楚姑娘勿怪。”

楚离潇摇头道:“自然不能相求仇人。再则就是蜀山的‘紫苓还魂丹’,相传只余一粒,蓬莱、蜀门素有交情……”

“丹药没有了……”月明珠神情失落,她将当年盗丹经过,后来自己阴差阳错服下丹药之事,向二人简要说来。

云扬听到父母出手相助,不由微微动容,当即道:“楚姑娘,快说说第三个法子。”

“这……”楚离潇面有难色,支吾不语。

云扬道:“楚姑娘尽管说,无论多大困难,云扬倾力相助。”他听到父母当年仗义相助,心口一热,侠义心起,焉能置之不理。再说他与无恨、月明珠均是性情相投,内心也颇愿相助。

楚离潇微一沉吟,看着云扬,雪白晶莹的脸蛋儿上尽是惊讶的神色,犹豫再三,忽道:“云大哥古道热肠,一腔侠义,离潇由衷钦佩,这最后能解蛊之人,便是家师。”

“嗨,我当是多大的难事,令师前辈高人,悬壶济世,这下有救了。”云扬听了大喜。其实他并不知晓楚离潇师尊是谁,悬壶济世之言,是为了替二人求情,胡乱拍的马屁。

月明珠悲喜交集,一颗心忽起忽沉,听到这里,不由稍稍宽心,毕竟求医的门路就在眼前。她察言观色,见楚离潇似有难言之隐,伸手一抹眼泪,拉着后者之手,道:“贸然相求,委实不妥,离潇妹妹,不知令师可有立下什么规矩?”

“姐姐明鉴。”楚离潇面有忧色,“家师的确立下一条规矩,才叫离潇好生为难。”

“什么规矩?”云扬咋舌。

楚离潇道:“只救黎民,不治仙流。”

云扬双眼瞪得老大,道:“这是什么规矩?难道令师与仙流各派结有深仇大怨?”

楚离潇微微摇首,显然不知情,只道:“家师隐居之地十分隐秘,离潇出谷行医时,家师再三叮嘱不可坏了规矩,更不可结交仙流人物,尤其沧海蓬莱。”说着,目光落在月明珠身上。

“真是岂有此理,怎么可以这样?”云扬连连跺脚,甚是不忿楚离潇师父所立规矩,“我的伤不也是楚姑娘治好的。”

楚离潇面露愧色,怅然道:“当日受墨鸢姐姐之托,离潇违背师命,今日又被明珠姐姐所感,替无恨大师诊脉,不治仙流的规矩已被我破,但见家师,倒真叫我为难了。”

月明珠静静伫立一旁,若有所思,忽问楚离潇:“妹妹今年贵庚?”

“小妹今年十六。”楚离潇甚是诧异,不知她何以有此一问。

“十六?”月明珠曲指算计,自言自语,继而眼神激动,“没错,正是十六。”

云扬、楚离潇均觉莫名其妙。月明珠拉起楚离潇手掌,神情分外亲切,道:“离潇妹妹,你带我去见令师,我自有法子求令师出手相救,或许妹妹还能弄清自己的身世。”

楚离潇不胜惊讶,明眸微微颤动,疑道:“我的身世?”

月明珠道:“未见到尊师之前,我也不敢妄下定论,此中是非曲折,一时半会儿也分说不清。”

楚离潇沉静如水,久久不语。月明珠知她不信,掠了掠鬓发,道:“阎王服软,神农医仙,我与令师,可有几分神似?”

楚离潇听她说出师父名号,微微一惊。再细细端详,月明珠鼻梁高挺,肤光莹白如玉,容貌虽有累累风霜之色,却已是极美,眉眼之间,确似又几分熟悉,不由大吃一惊。

一旁的云扬也不由移来目光,抓了抓头,只觉月明珠好似天边的一盘明月,光洁无暇,除此外,什么也看不出。

楚离潇沉思片刻,但觉师父的规矩大违医道,这其中只怕真的别有隐情也未可知,即便真的有什么深仇大恨,常言道得好,冤家宜解不宜结,能化干戈为玉帛,那是再好不过。她心念已决,道:“好,我带你们去便是,家师脾气不好,能否说动她老人家出手相救,就看你们造化了。”

云扬拍手笑道:“楚姑娘,我就知道你会同意。”这个结果,好似他早已意料到。

月明珠长长舒了一口气,喜极而泣,眼泪又情不自禁流了下来,对楚离潇道:“多谢妹妹。”

她原也不是个爱哭的人,也不知从何时起?眼泪忽然多了起来。说也奇怪,人的一双眼睛,能装下星河万里、山河湖海、众生百态,可偏偏兜不住几滴伤心的泪水。抑或,泪眼有情,天底间的有情人皆如此罢。

无恨昏睡半日,醒来后觑见月明珠,不由深深自责,道:“我又害苦你了。”缓缓抬手,想去拂她脸庞,又生生停驻半空,叹了一口气,手臂软软垂下。

琴湖小岛从未有过客人,今日却光临三个。楚离潇大展厨艺,云扬劈柴挑水,生火打杂,重活儿一手包办,忙前忙后。

少时,几样菜肴齐齐上桌,却都是些清淡素食,无半点荤腥。

四人围桌而坐,无恨和尚是出家人,虽未忌口,但也吃的多是青菜白饭。月明珠在他身边这许多年,寻常也是素食为主。

云扬早想开荤,瞧着满桌菜肴,脸色颇有几分苦涩,随即笑道:“和尚,出去之后,我请你喝酒吃肉。”

“好说!好说!”无恨笑道。

一旁的楚离潇却瞪大了双眼,只听云扬笑着说:“楚姑娘有所不知,这光头和尚拜的不是释迦牟尼,不用戒荤。”

“出家人不拜佛主,拜谁?”楚离潇不解笑问。

无恨点点头,他醒来时,已听月明珠说过楚离潇身份,当即缓缓道:“早在千年前,空门高僧光明禅尊曾言:‘佛由心生,心佛即佛,随缘见性,有缘方可成佛。然无佛缘者,即便放下屠刀,亦不能成佛,不如助其早登极乐。’这见解与众高僧大异,是以屡遭排挤,险些丧命。禅尊说不服众僧,一气之下自立门户,至此空门分裂出禅宗与佛宗两大支派。佛宗拜的是释迦牟尼佛,清规戒律深严,当年禅宗祖师爷光明禅尊坐化时,吩咐门人弟子不可塑像参拜,禅宗弟子,只拜心佛。”

“原来如此。”楚离潇头一回听说佛禅分宗的奇闻异迭。

用食之际,月明珠忽问:“妹妹,令师这些年隐居何地?当年慧缘大师踏遍大江南北,也没寻着半点踪迹。”

楚离潇淡淡道:“无情谷,忘情轩。”

月明珠、无恨相视一眼,双双眼中均有疑色,显然不知无情谷在何处。

云扬道:“无情就罢了,还要忘情,好怪的名字。”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无恨凝视月明珠,缓缓道。

“说得也是。”云扬问道,“楚姑娘,这无情谷在什么地方?”

楚离潇淡淡一笑,道:“云大哥,明珠姐姐,大师,请恕离潇不可奉告。”

云扬剑面露迷惘:“你不说,我们怎么去?”楚离潇笑道:“届时你自会知晓。”云扬听她卖关子,大觉无趣,她既不说,再问也是枉然,大觉没趣,埋头拨了两口饭。

傍晚,湖光静谧。

浅草丛里,萤火明灭飞舞,忽有一只飞至湖边,一只玉手悄然伸出,停驻半空不动。萤火绕指三匝,轻轻在指背停了片时,又闪闪飞去。

晚风拂袂,猎猎飘举,那单薄的身影映入无恨眼里,一丝怜悯闪过他眉间。月明珠摊开手掌,一张黄橙橙的符篆悬停身前,她嘴唇翕动,法诀一出,指尖灵光闪烁,以指代笔,在符篆上画写起来。

“道家传符之术,你真的要这么做?”无恨徐步走出竹林,向她靠去。

月明珠闻声一顿,随即奋指疾书,须臾写毕,剑诀变幻之间,半空结界洞开,将一纸符篆送了出去。结界缓缓弥合,月明珠星眸眺望夜空,叹道:“有些事,总该有个了断的。”

“既有孽因,便有孽果。”无恨合十道,“但愿此行能修好这段缘法,不负你一番苦心。”

月明珠苦笑道:“这结界用的是蓬莱术法,忘情,不过找了个口是心非的借口罢了。”

无恨闭目不答,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夜风微凉,蛙声一片,虫鸣卿卿,起伏如潮。

“我不在的日子,你自己保重。”楚离潇一边打点药材,一边轻轻道。

参妖躺在窗棂上,支着头,没精打采,道:“知道啦,要走走你的,啰啰嗦嗦,真烦。”

楚离潇淡然一笑,道:“怎么,不高兴?”

“嘿嘿嘿嘿!”参妖干笑两声,殊无欢悦之情,低眉垂眼,叹了一口气,“唉!你是我认识的第一个人类朋友,若非是你,我早已沦为恶妖的口中食,这么快就要分别了,还真有点舍不得。”

楚离潇道:“你非是舍不得我,而是我走了,没人帮你照顾那两只千年参。”

参妖被她道破心事,略觉尴尬,随即双眸一亮,道:“要不带上两个小鬼,我们一起走。”

“不行。”楚离潇斩钉截铁道,“无情谷多种毒物,不慎沾染,非腐烂不可。”

参妖不屑道:“小小毒物,能奈我何。”楚离潇道:“你不怕,它们呢?”参妖顿觉无奈,道:“我本想随你出去闯荡一番,两个臭小鬼累赘,罢了!罢了!后会有期。”说完,跳下窗,一溜烟消失不见。

云扬抱手翘腿,仰卧屋脊,听见楚离潇与参妖说话,心想:“原来妖与人也会有交情。”忽然想起狐女小七,她原是狐狸之身,却拜在沧海蓬莱门下,似乎对自己还颇有情意。妖与凡人,到底有何分别?

在天山学艺时,一众同门均以斩妖除魔为己任。然万物灵长,各取其道,他们对妖,是否偏见过深?云扬思虑片刻,不得其解,索性抛诸脑后。仰望夜空,星河耿耿,不觉间竟一颗颗的数起星星来。数累了,合上眼,倦意涌来,轻风过体,脑海一片缥缈。

次日一早,楚离潇领四人来到小岛西南湖边,祭出法宝“凌霜花”,升至众人头顶,花蕊绽开,泛出银白华光,徐徐转动。四人脚下,一座古怪法阵与之呼应,瞬息亮了起来。

月明珠微觉惊讶,负手曲指一弹,一道符印悄然飞掠而出,击中身后一棵青竹,刻下一个浅浅的太极印痕。无恨看在眼里,摇首闭目诵佛。

楚离潇口中轻念咒语,法阵光芒越发炽烈,渐将四人身影掩盖。忽然间,云扬忽觉脚下一轻,整个人陡然漂浮起来。凭空之间无以所依,直觉天旋地转,恍若坠入茫茫虚空,四周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心底不由生出一丝恐慌。身子不由自主,似被一股莫名的力道吸去。欲运法诀,忽而脚下一沉,竟站在了实地。一片天光刺入眼帘,又回到了人间。

云扬但觉浑身无恙,不知所以?忙打量周遭,景物变幻,置身之地,乃一处峡谷,已非琴湖小岛。

遥见巍巍丹山,风光佳秀,满山红枫如火,赤卷千里。诸人身前两片高崖对峙,峡谷云深雾重,不知谷深几许?惟见一条清流潺潺流来。

“这……是什么地方?”云扬禁不住好奇问。

楚离潇道:“这就是无情谷。”

无恨道:“想不到苗疆丹穴山北,竟有高人隐逸。”云扬望着无恨,惊道:“你说我们到了苗疆?”

“不错。”楚离潇看着云扬吃惊之状,“家师隐居于此,不欲他人知晓。因此煞费苦心布下这传送法阵,便我出谷行医。”

无恨缓缓道:“地皇神农尝百草、封浊气,此番仁侠大义,后世弟子焉能辜负。尊师虽隐于野,想是不愿违背先祖之意,这才命姑娘出谷行医救民,我等今日叨扰了。”

楚离潇上前两步,转过身,歉然道:“带你们来此,离潇已违师命,自要回去负荆请罪,进谷就靠你们自己了。”

云扬若无其事,扬言道:“楚姑娘放心,这山谷我看也平平无奇,咱们谷中见。”楚离潇轻轻一笑,稍稍宽心。

月明珠、无恨也向楚离潇微微颔首。楚离潇一点头,道:“云大哥,月姐姐,大师,你们多加小心。”说罢,转身进谷而去,须臾消失在云雾之间。

无恨道:“楚姑娘心地善良,此番前去,定然替我们除去不少困难。”月明珠叹道:“师父他老人家若知,定然欣慰。”

云扬听不懂月明珠之言,催促道:“走罢,我倒要看看,前路有何妖魔鬼怪?”

无恨笑道:“妖魔鬼怪恐怕没有,或许虫蚁毒豸倒是不少。”

云扬听了面露恐色,道:“楚姑娘文质彬彬的,这谷中怎会豢养这等毒物?”

无恨笑问:“你可知她师父是谁?”

云扬看向月明珠,抓抓头,皱眉道:“听明珠姐姐说……叫什么……神农医仙。”

“阎王服软,神农医仙,乃天下英雄敬佩其医术高明,送的外号。”月明珠缓缓道,“不论受多重的伤,只要不是立刻送命,她都能从阎王爷手里把人抢回来,如此,阎王爷勾不了魂,索不了命,能不服软么。”

云扬听得不禁笑出声来,道:“这敢情好。”月明珠又道:“别高兴得太早,神农医仙不仅医术高明,也是用毒的大行家,离潇妹妹没让我们御剑进谷,恐这云雾多半是剧毒瘴气。”

云扬恍然道:“原来如此,那就不足为奇了。”方才他口出狂言,此刻硬着头皮开路打前阵。

无恨笑了笑,与月明珠随在他身后,迤逦进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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