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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楚行番外——骨中血(1 / 2)

 罂粟曾经问他,当年暮春时节,站楚家内院中那七个女孩子,何以他后挑中偏偏是她。</p>

她问这话时候年纪尚,蹲他跟前,几根手指扒他膝上,自下而上仰望着他。眼中已经没了初来楚家时胆怯,而是带着乖巧和亲近,又分外乌黑湿润,让人看了便觉得活泼泼地讨喜娇憨。</p>

他未告诉过她,那一日她得以留下来,也是因这样一个眼神。</p>

带着一机敏,又有娇憨,重要是,其他女孩都低眉垂眼,偶有因好奇抬起眼皮瞧过来,也很就战兢得低下头去,唯独她一个,管眼底存着一丝心翼翼,却从见到他开始就一直瞧着他,并且是这么直视着看过来,看得坦坦荡荡,看得光明正大。</p>

那时楚行单手支颐跟她对视,有些好笑地想,把这么个丫头拎身边,生活一定不会再像往日一样乏味下去。</p>

那天他只打量她一眼,无需问话,就已经能将罂粟脾气摸个七八。这个孩子耐性不大,甚至也许脾气还挺差,但头脑很灵光,胆子不,指不定以后会忍不住耍儿聪明,甚至还会阳奉阴违,暗度陈仓。</p>

他带她出入各种场合,不过短短一月,道上人已将罂粟这个名字传遍。又过几日,路明同他汇报完公务后顺嘴多了一句,前天他寿辰宴,送上来礼物跟往年别有不同,许多人改送了适合女孩子佩戴珠宝之类饰物,甚至还有人送了个拿成块缅甸玉雕,半人高,跟罂粟眉眼甚肖似玉人来。</p>

楚行听这话时,抬眼看了看书房外花廊上罂粟。她腕上那只翡翠玉镯已经滑到臂上,却只踮起脚尖,专心逗着笼子里那只养黑尾蜡嘴,浑然没有自己已成为道上人恭维对象自觉。</p>

后来他不动声色地观察她,发现罂粟这些不自觉,不过是因为她从未将那些人意过而已。</p>

那时候她心思还和眼神一样清澈透底,好猜得很。每天都很喜欢歪头瞧他,同他话时会眼中带笑,偶尔肆意妄为,也都是目明确,不过仅仅是因为想要亲密地粘着他而已。</p>

他一向习惯孑然一人,然而罂粟来了楚家之后,他又觉得,身边多这样一个人感觉也不错。</p>

甚至都可以称得上是隐隐愉悦。当你清楚地知晓有一个人不把其他任何人放眼里,满心满眼中只有你一个,你可以轻松支配她所有喜怒哀乐时,那种独占滋味,比想象中还要美妙许多。</p>

他把她拎身边,照着好标版,请了好老师,仔细认真地教她。又放任她指挥着人书房外花廊上筑起一个秋千架,甚至默许她他听离枝汇报时候将他拖出去,只为方便她骑他肩膀上,去摘高处那枝海棠花。诸如此类种种,或出格或荒唐,凡罂粟提出,他几乎从未不应允她。</p>

他乐意看她神采飞扬骄傲模样,因而不意她被惯得无法无天,一心想让她娇矜美丽地长大。管是楚家,他心底给她规划中,却没有让她插手黑道这一事项。楚家那些血腥残忍东西,到达罂粟眼底之前,都被他轻描淡写拂去。他教她知书识礼,他希望她能像个正常世家女孩子,能够他给她撑开荫蔽下,心安理得地获一世安稳。</p>

罂粟却不肯照办。他叫她读经史,她却单单喜欢《韩非子》;他叫她看外国史,她又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本《君主论》。那些内容理性冷静,专司复杂算计勾心斗角书,罂粟倒背如流。而诸如《论语》《史记》之类,每每都是他强押着她,她才不情不愿地哼哼唧唧背下去。</p>

然而有时即便是强押,罂粟也会绞脑汁逃避。常用手法就是趁着他心情好时候蹭过来,他面前慢慢半蹲下去,两只手怯怯扒住他膝头,仰脸望着他时候,眼睛里满满都是无声恳求。</p>

碰上她这样神态动作,楚行再是存了心要给她教训看,也忍不住要心软。</p>

他长她十一年,早已是情绪沉淀内敛,心肠凉薄坚硬岁月。自执掌楚家,是规矩方圆,赏罚分明。习惯中已经没有失控一词,然而后来他再回想,那些面对罂粟讨巧求饶时候,几乎每一次结局都是他她眼神底下莫名心软,将她抱到腿上,抚着她头发,反过来哄着她。</p>

次数一多时间一久,以至于有次商逸前来,见到他们相处模式,临走时似笑非笑同他了一句:“现看着,倒像是你养那个丫头骑到了你头上一样。”</p>

商逸不止一次过他太娇惯罂粟,他每次都不以为意,自认对她不过是一额外纵容,远远还没达到过了火候程度。直到这一次商逸改了法,让他终于愣怔之后,微微震动。</p>

他花了几天时间着意打量罂粟,才发觉她早已渐渐长大,却并未成为他所设想那个样子。</p>

他一直认为她不过是有些肆意任性而已,然而那几日才了解到,罂粟背着他时候,行动作为间早已是远超出他预料狠辣凉薄。</p>

他从未授予过她任何权力,只一次离枝时候,赖他膝边罂粟突然开口,索要那次本该离枝负责地牢审讯。他直觉便是皱眉不允,然而被罂粟抱住手臂眼巴巴地晃了两晃,仍是忍不住心软。那天罂粟欢而去,等过了两日她将审讯记录交了上来。那场审讯本就不算件重要事,他又正忙,只来得及扫眼结果,随口问了两句就搁置一边。几天后他突然想及此事,叫来路明问了两句,才知道罂粟当日审讯有多狠辣暴力。</p>

那天由她主持审讯,比路明平日主持还要简单而血腥。罂粟只冷眼看着桌前二人申辩抗争了十几分钟后就不耐烦,随手将旁边一套金边骨瓷茶具推到地上。等审讯室归于沉寂,才开口:“你们两个打一架,身体任何部位不限。谁先被打死,谁就是主犯。如果不肯动手,就等于自动默认误杀了人。按楚家家规处置。现,开始。”</p>

到了后来,果然其中一人就被活生生打到七窍流血而死。</p>

他听路明完,又将罂粟曾经提交上来审讯记录找出来,上面却对这些过程只字未提。当即把罂粟叫来书房,未料等被质责完,罂粟只沉默了一下,就不以为然地回道:“死了就死了,有什么大不了。”</p>

他被她这句话撞得简直有些不可置信。那一瞬间惊怒,几乎要将手边镇纸甩出去:“你再给我一遍试试!”</p>

他对她鲜有这样疾言厉色时候,罂粟偷眼打量他,咬着唇,终仍是倔强道:“我有什么不敢?楚家养这些杀手,哪个每天过不是提心吊胆日子,有几个能真正挨到金盆洗手那天?还不早晚都是被同党背叛给上级处死被仇家追杀命。既然早也是死,晚也是死,反正这之间差出来也不过就是他出去再多收几条其他人命时间,死不死有什么大不了?怎么死又有什么大不了?反正这两个人谁活着都没什么区别。”</p>

她手背身后,下巴扬得老高,把一番歪理得简直再辣气壮不过。他气得厉害,脸上却不见怒容,反倒缓缓笑出来:“你这话得能把阎王爷气到地面上。照你这么,楚家还有没有规矩了!”</p>

有那么一刹那他看到她对他念“规矩”两字嗤之以鼻,又很掩饰下去,只站那里静默不语。他一时难以想通她怎么会突然变成这副模样,惊怒之中沉声斥道:“都是谁教你这些乱七八糟不入流东西!”</p>

“没有谁。”</p>

“不?”</p>

“没有谁。”罂粟静静抬起头来,“您觉得,我既这里长大,这些东西还用得着有人特地教我么?”</p>

她振振有词这话时候,方才骑马一身明红色装束尚未换下,身形利落而飒爽,眉眼间却又容色逼人,无丝毫畏惧,反倒漂亮得极张扬。他看了只觉得太阳穴突突地跳,一把将她提拎过去,按到膝上狠狠打了两巴掌。</p>

罂粟许久没遭受过这样待遇,一愣之下,一下哭出来,扭过头冲他大声:“你凭什么打我!我没有错!你不准打我!”</p>

他沉声:“再不打你就该反上天了!我什么时候教过你要心狠到这步田地!”</p>

罂粟他掌下挣扎,大哭出声:“离枝路明他们明明都这么做过!你为什么单罚我不罚他们!他们做过比这个要狠毒百倍,你都没过一句话!我根本没有错!你偏心!你不公平!”</p>

他气极反笑:“我偏心?你跟他们能一样?他们做都是分内事,我什么时候给过你权力叫你乱杀人?”</p>

罂粟呆了一呆,突然加剧烈地反抗起来,他一时没有抓住,被她挣脱,跳到了离他几米远地方,他压着怒意叫她过来,罂粟嘴巴倔强得能挂油瓶,一边冲着他喊:“你得对,我跟他们怎么能一样!你什么都不叫我插手,你就是把我当成你逗弄玩意儿!我什么都得仰你鼻息看你脸色!你是混蛋!变态!流氓!”</p>

“胡八道什么!”他脸色已经沉得能滴出水来,勉强压住后一丝狼,“给我过来!”</p>

结果她只恨恨看他一眼,转身就跑了出去。</p>

晚饭时候罂粟仍未回来,管家问他是否需要出去寻找,他余怒未消,只摆手不理。过了一会儿,到底还是不放心,叫来人吩咐道:“出去找。”</p>

管家应了声,又问道:“找到了话,要叫罂粟姐回家吗?”</p>

他冷声道:“她自己回来就回来,不回来你们也别理她。”</p>

跟着他等了两天,每次跟踪人都报告罂粟外面过得并不好,还差被车撞到,却仍没有要回家意思。他存了心要拿这次事磨她心性,按捺住耐性又等几天,到满一周时候,终于有人同他报告,罂粟姐回来了。</p>

他晾了她一会儿才叫她进书房,一面沉着脸批复文件,一面拿眼角余光不动声色地打量她。看她不过短短一周,身形已有所清减。先是门口犹豫了一会儿,心瞧着他脸色,终究还是蹭过来,依然还是那副认错可怜巴巴模样——半蹲下来,几根手指头紧紧巴住他膝头,仰着脸,拿两粒乌黑眼珠勾勾地望着他。</p>

他一想到她已经习惯了拿这副样子当成对付他不二法门,就愈发不想理会她。一直到罂粟拽了拽他衣角,声音软软地同他道:“罂粟知错了,好不好?您不要生气了。”</p>

他本来要问她错哪里,一低眼,瞟到她疑似弄得满是伤痕手。罂粟顺着他目光把手一缩,被他捉住,摊开手心,继而看到了多细碎繁多伤口。</p>

他不想心软,却下意识仍然忍不住问出口:“怎么弄?”</p>

他这样一问,罂粟眼泪就倏地涌到眼眶里,带着一脸隐忍委屈:“打零工时候洗碗摔碎了,划出来。”</p>

她他面前总是带着些骄纵,有时候还会张牙舞爪,这个样子很少有,让他终于完全心软,一面叫管家拿伤药,一面训她:“把你养这么大,就是为了去给人刷碗?”</p>

她脾气愈发大,朝他嚷嚷:“谁叫你不要我了!”</p>

“我什么时候过不要你了?”</p>

“我走了一周你都不叫人去找我!我自己巴巴回来!你根本就不想我,根本就不心疼我!”</p>

他本想再训她两句给她教训,看到她眼泪和伤口,到底连一句“下次不准再弄出这种事”话都不出来。只能认命把她抱到膝上,一给她上伤药,一面还要忍受她他耳边故意不停喊疼聒噪。</p>

后来他曾回想过两次,若是那一日未听任她一哭二闹下去,而是硬下心肠来真正敲打警示她,是否结果会不一样。然而又转念一想,如果事情有可能再发生一次,他不免还是会保持原样地让它发生一遍。</p>

他终究会不忍心,不管是第一次,还是后面跟着发生多少次。</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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