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子骏沉思半夜,忽然长身而起,哈哈大笑。
二十年前我未怕,如今我官位高似当年,才学胜似当年,古文经书皆是自己亲手校刊而来,文脉学识皆在胸间,又何惧之有?
朝会当日,百名博士齐聚未央宫大殿,刘子骏身边,只有房凤和王龚二人。此二人曾与刘子骏一同校书天禄阁,此时房凤为五官中郎將,王龚为光禄勋,二人敢把官位荣华皆抛诸脑后,随着刘子骏一同畅行古文经书,实在是难能可贵。
而对面则黑压压的站了近百名博士,这些博士皆自诩为今文经学的卫道之人,刘子骏看在眼里,只觉心中生厌。
另有数十名儒臣博士站立在旁,如丹均、涓委等人,他们既不想放弃传承已久的今文家法,也对刘子骏倡导的今文经学持观望态度。但这种态度,在针锋相对的双方看起来,都颇为碍眼。
而其中最碍眼的便是若虚先生,此刻他正饶有兴趣看着对立两方,表情可堪玩味。
再下方的殿外,侍立着无数的侍中、郎官、待诏,杨熙也杂在其中。他们多是读书人出身,今日如此盛况,自然是谁都不想错过。
丞相王嘉本也是古文经学的支持者,但他要主持朝会,不便参与辩论,对刘子骏一方却是大大不利。
刘子骏一看这阵势,不由得冷笑一声:“这是朝堂辩论还是聚众斗殴?这么多人上来,一人一口唾沫也将我们淹死了。”
此时众人身在朝堂之上,天子还坐在上方,听他如此言语无忌,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那今文经学一派中走出三人,乃是丞相司直龚胜、谏议大夫魏伏生和博士戴圣。为首的龚胜道:“子骏大人休要出言讥讽。既然天子要我等辩论,那便由我三人与你辩上一辩!”
这三人都是一时名儒,众博士见这三人出头,自然没有意见。天子也颔首示意,王嘉便宣布辩论开始。
这古文经学与今文经学的冲突非止一日,辩论也由来已久,是以两方激辩甫一开始,便进入到针锋相对的领域。
要说这古文今文,其实原来同出一脉,都是六经及其衍生的学问。只不过今文尊孔子圣人,认为他是受命素王,作六经是为后世立法。古文尊周公,认为孔子只是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的先师,六经只是他传下来的文献。
针对此节,龚胜历数六经文脉源流,每一门经书经由何人流传,何人发轫,井井有条,丝毫不爽。这一点也是今文一脉的长处,本来今文的文脉便是建立在不绝流传的“师法”“家法”之上,此刻辩来自是大赚便宜。
而反观古文一脉,本就是从古书当中校刊出来的学问,哪有什么脉络流传?但刘子骏训诂严谨,章句皆出自前朝书简,由蝌蚪文字逐字校来,可信度上更胜一筹。
于是两方各抒己见,越辩火气越大,魏伏生忽然说刘子骏的古经乃是伪造,王龚立刻反唇相讥,若是你们不识得古字,那便莫来丢人现眼。
刘子骏道今文经书乃是秦火残余,后人止看残篇胡乱解释,龚胜立刻便讲那三科九旨,连孝武皇帝时的董夫子都引为科律。
眼看两方又是越辩越远,渐成自说自话之势,刘子骏冷笑一声道:“说了这么多,龚大人不想让今文经学进太学,不就是怕你们这些博士被抢了饭碗么?所谓“师法”“家法”,不过是固步自封,排挤异己的说辞罢了!”
龚胜大怒,向着天子拜道:“臣无端受到子骏大人如此折辱,为明心迹,愿乞骸骨!”
这龚胜也是个有志气的大儒,被刘子骏说得如此不堪,竟向天子辞官以明志!
当然,这种情况下天子肯定是不能准许的。天子赶紧好言宽慰几句,又着实将刘子骏等人申饬了一番,一场朝会辩论便不欢而散,古文经学入官学一事又成泡影。
当夜,刘子骏提笔挥毫,写就一篇《移让太常博士书》送至御前,将白日辩论未尽之言全数写在其中,又自请外放为官,远离这长安之地。
天子恼他言辞无忌,对他不再挽留,外放他就任河内太守。与他一起在朝上辩论的人也受到牵连,王龚外放为弘农太守,房凤外放为九江太守,三人在仕途上均算是遭到重挫。
天子对刘子骏的恩义,到此便算是全都尽了。
直到此时,杨熙才知道先生所说“他在长安呆不下去”究竟是什么意思。
但是他却分辨不出,这刘子骏究竟是为了离开长安这个是非之地,而故意惹怒天子呢,还是说真的是为了推行古文经学,才如此拼命,宁被贬官也在所不惜?
想想此人之前为达目的不惜与先生反目,不惜算计自己,为天子掌控权利费尽心思。如今天子羽翼已丰,他却终于失了圣眷,可知事世无常,让人无法揣摩,唯有唏嘘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