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都只认了一半的字。在你看来,法所求者乃是水样公平。在我看来,法就只是你头上的獬豸,不过也和杀人的睚眦,管财的饕餮一样,是我豢养的猛兽之一。如今你却为了你的公平,放獬豸来咬我这个主人,真是混账!”
陈凌语塞,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
凤翎笑笑哼了一声。
“怎么?觉得我不讲理是吗?我向来就是个不讲理的痴儿嘛。獬豸的角再尖,也不许它顶穿我的皇袍,否则,赶明儿我上朝了穿什么?”
陈凌忖了忖,恍然大悟,叩头道:“臣……明白了。”
“你不明白。”天子却冷下脸,继续批驳道,“你以为我大赦天下只是在为自己的私利,为自己的名声,耍赖撒泼?我看过你的奏表,也相信你表中所言全是事实,那些逆贼,上欺天子,下凌百姓,确实该死。你的职责是,这本很好。只是有一条……你该如何判断,哪个时候,除恶已经成功?天下已经太平?”
陈凌忖了忖,严肃地望向天子,沉声回复道:“虽然艰难,臣却相信天下万事,只要穷究,总是能勘透真相的。”
天子的脸色一样庄严肃穆。
“不。你永远也找不到那个所谓的真相。因为你手执刑法所要鞭策的是天下人心,而人心……从来就是变幻不定的。我不想深究,不只是怕你的独角顶到我,或者把那些恶兽逼急了让它们吃了我。更重要的是,我出游这二年,看到了更加可怕的征兆。在南疆,有的百姓为了捉拿逆贼而互相告发,甚至父子反目,兄弟成仇。一个放牛的都有可能因为某天的一句醉话就被说成崔绪的同谋余孽。对我而言,这种场面,要比逼宫更加可怕。”
陈凌愣了片刻,却仍不死心。
“臣可以细化刑法查究此类冤案。”
“你查不了这许多冤案,因为这些冤案的制造者并不觉得自己是恶人,他们也是打着正道的旗号,以的名义来互相残害。所谓善恶其实是很难界定的。百姓们爱听‘正道’二字,也很容易被它蛊惑,这种自以为是的正道一旦失控,或者被别有用心的人操控,那么整个帝国都会陷入人吃人的疯狂,甚至会……就此倾覆。”
陈凌无言以对,他一心只求穷究,却实在没有想过如何收拾穷究过头的危害。
天子的脸色复归和蔼。
“子超,人人称赞的‘’未必就是好事。很多时候,粗暴的清明比平和的昏聩更加可怕。你当然可以单纯追求除恶,我却要保证除恶之人,不变成更大的祸乱,把我的买卖彻底搅乱。”
天子叹了口气,又自斟了一杯。
“所以……停止吧。我是天子,长了天下第一的大嘴,我说该停了,便要停了。就让我这个昏君,借着东皇的婚庆,糊里糊涂结束这一切,让大家都过几天太平日子吧。”
她说罢此言悠悠喝下酒,垂首无言。
廷尉憋了许久,终于认输,叩头道:“臣鼠目寸光,不能体察圣意,陛下……”
陈凌想要自责,却被天子笑眯眯止住了。
她靠在几上,一指天际。
“看这皎皎明月,我到想起昨日和云中君斗的嘴。我问他月亮近还是上林苑近,他非同我说是月亮近,因为月亮就在眼前,上林苑根本就看不见。他说是父君教他的,越近的东西,越能看见。我憋了半天竟无法反驳。”凤翎瞥了瞥鸿煦,与他相视一笑,又扭头对陈凌道,“子超,你的嘴厉害,你说说我该如果赢这场嘴仗?”
陈凌忖了忖道:“主公不妨同少主说,要去上林苑游玩不过一日往返,却从未听过有人能去月宫中再回来。这样看来,月亮要比上林苑远多了。”
凤翎听了,拍案笑道:“妙极妙极!不愧是子超!原来月近月远,不过在于望月人的眼睛嘛。”
两个臣子都听出了她话外之音,不由莞尔。
“子超,你与帝君都没有错,我也没有错,也许……”她捂着心口,眉眼间现出一丝淡淡凄凉,“谁都没有错。不过是在其位,谋其事而已。”
两个臣子都看出她陡然漏出的伤感,便都些疑惑,可是转眼间,痴儿凤翎就又回复了笑容。
“无论我们怎么看,都该确信,正因你我眼中皆有一轮明月朗照乾坤,才能像今日这样肝胆相照,共坐一席。子超,我真庆幸,十六年前,是我先他一步,寻到了你。”
陈凌明白她说的人是荀朗,想起前尘往事,不由百感交集。
“主公……臣惭愧,万死难报主公知遇之恩。”
凤翎望着月华下两位良臣,想到多年前,自己也曾与他们的兄长,与已死的凤鸣一起在月下共饮,彼时的赤子之交实在比今日的君臣相谐还要痛快。
可惜,月华犹在,他们却再也回不去了……
“子超,我问你,《景律》里头黥刑一条已经被废除了吧?”
陈凌以为她又为他脸上旧伤难过,忙拱手道:“主公勿忧,已然废去,再不会有人像臣一样,受此屈辱。”
“哦……废得很好。”她目光一滞,悠悠叹了口气,惨惨笑道,“我本一介痴儿,才能平庸,德行不佳,竟还能苟活到今天……我才是不敢辜负诸贤君子襄助之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