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已经过了戌时了。”慕容彻对天子拱手提醒。
后宫的门禁早该开始,可这位祖宗却依旧留恋在宣政殿上不肯回去。金吾将军可不知道,皇帝陛下还能敬业到这个地步。即使要办公,也犯不着摸黑跑到朝会的大殿来胡闹吧?这大晚上的,谁会来听她训话。
何况,一点点烛火根本就照不亮这样大的殿宇,宣政殿黑得吓人。
“小四,你还在生气吗?”天子蜷在御座上懒懒道。
“微臣不敢。”慕容彻碧眼里明明有怒意,却偏要在稚嫩的脸上摆出淡然的表情,叫凤翎看了也觉得有些好笑。
“你别生气了。我不是存心骗你的。”
慕容彻依旧不做声。
凤翎眨了眨眼,笑道:“我会听太师的话,再也不出去了,就是烂也烂在这个宝座上,好不好?”
金吾卫照样板着脸。
凤翎蹙着眉一抬手。
“对了,你可以回府去了,今夜……”
“我不回去。”少年咬牙切齿打断了天子的命令。
凤翎有些惊异地望着他。
他红着脸,咬着唇:“我职责所在,不会回去。你也休想再瞎跑。”
凤翎咂咂嘴:“你是护卫还是牢头?!熊孩子,轮得到你来管大人的事吗?”
“你算什么大人?颠三倒四,惹是生非,净会给人添麻烦。”
慕容彻突然吼了一嗓子,算是把忍了多日的火都发了出来。
他已经受够了这个女人当他是个熊孩子那样一次又一次地耍弄。她选他做了护卫,却从未真正信任过他,反而乖乖地被那个奸贼牵着鼻子走,这让少年的心有些莫名的不甘与酸楚。
他只能等,等自己的羽翼丰满,等自己变成一员英杰与他们逐鹿天下,一较高下。可等待实在是太难熬了,他不知道,这种煎熬还要持续多久。
尴尬的寂静蔓延开来。
宣政殿像一个没有边际的黑洞,吞噬了御座上的天子。慕容彻看不清她藏在黑暗里的表情,便有些慌张。
他忍不住朝御座伸了伸脑袋。
映着烛火,金吾卫才看见天子贼溜溜的眼睛,还有那一脸的坏笑。
“四儿,小姨让你回府,是要给你个好差事,你替朕去送送你的母亲。记得要像一个好儿子那样乖乖的,寸步不离哦。”
“你?!”慕容彻气得小脸刷白。
“怎么?!你想抗旨不遵吗?小心朕杀你的头。”女无赖说着,还瞪着眼,颇为夸张地挥掌做了个刀斩的动作。
慕容彻踟蹰了一阵,恨恨转身要走。
“小四。”天子忽然自御座上下来,一把扯住少年,敛容道,“我让你帮我送凤藻回去,是为了提防她乱说乱动。她毕竟是归义王妃,我要顾及你们王府的体面,不好大张旗鼓地捉住她。更不想再惹出事端,伤了蚩尤与东夷好不容易建立起的信赖。实在是投鼠忌器……所以……只有你,能够帮我这个忙了。”
慕容彻一怔,扭过头,认真地望着她。
“四儿,你是知道的……那些世家大族全都虎视眈眈地看着我这头大笨象。只有你……干干净净的小豹子,你是不会让他们来吃我的吧?”她的笑容有些凄凉,让他猛然想起甘泉酒肆里二人把酒对谈时的形容。
“你是我要留给后世之君的英才。我不想让你过早成为他们的目标,所以才……可如今看来,恐怕是不行了,你……”
少年忽然抓住了天子的手。
“什么后世之君?你放心。我比你想得要有用。”
凤翎一惊,瞪大眼看着他。
慕容彻也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慌忙松开手,红着脸道:“我又不是你,只会给老师添麻烦。”
凤翎出了口气,挠头笑笑:“恩。你是好学生。最乖了。不像我。所以……好学生,不管你找什么理由,缠住你的父王和凤藻,七天之内,连一只苍蝇都不要放出归义府。”天子郑重其事地对着少年拱了拱手,“慕容将军,拜托了。”
少年一脸凝重,定了半晌,方跪在驾前一字一句道:“臣必当尽忠竭力。”
慕容彻领命而去,独留天子在殿上。
凤翎轻轻叹了口气。
这个少年可以信任吗?
归义府早有绣衣使者盯紧,她给金吾卫这个任务并不是为了看住凤藻,而是为了试炼小四。
但愿他能通过这一次的考验。
这里的买卖太大了,实在需要更多人的帮衬,何况,他还很年轻,也许会比她走得更加长远……
月光从硕大的雕花窗透进来,落在金砖上如繁星点点,围住了朝堂。
凤翎望着月色,不觉站起身,像只没头没脑的飞蛾一样,寻着亮光出了殿。
夜风凛凛,月明星稀,脚下宏伟的宣政广场比白天多了些神秘与肃杀。在月亮的观照下,丹陛御阶发出莹白的光,森冷森冷。
凤翎记得,八月十七,北征归来的那一天,摄政鸿昭穿着一身紫色蟒袍,就跪在这莹白的御阶之下。
景朝立国五百年来,没有一个臣子敢穿那样的蟒袍,即使历朝帝君服装也只敢用四爪团龙,可是这一个窃国权奸的袍子上,竟然绣了一条五爪的金龙,昂扬飞升,直冲天宇。
这是朝廷在九锡之外,给予鸿家家主的又一项赏赐。尽管他在北边吃了败仗。
听人说,那一天,鸿昭在丹凤门外接到这件袍子时,其实还是愣了一愣的。但是只愣了一愣,就立刻绽开了笑容,连马都不下,以龙舌抢挑过袍子,穿到身上,将平民布衣和征尘血汗全都包裹进了蟒袍,重新变回赫赫扬扬的摄政东皇。
龙舌枪的寒光,把捧着衣衫的太宰令吓得差点跌倒,可还没等他站稳,摄政王就带着北还的虎狼之师,一路策马扬鞭,穿过长安城,入天台宫去了。
这个大奸贼,简直就是来抢掠景朝道统的土匪。整个长安的官民一定都被他这种僭越的打扮,跋扈的举止震惊了吧?
可是,当他跪在宣政殿外时,回报的话语却依旧是谦卑有礼的——“罪臣昏聩,不能训章明法,临事而惧,至有幽燕之败,咎皆在臣领兵无方。请自贬三等,以督厥咎。”
凤翎坐在御座上脸红耳赤。明明是她闯下的祸,却要让奸贼来替她背黑锅。虽然皇帝的体面被保全了,可她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她分明看到文臣们听见赞礼官从御阶下带上来这句回报时,个个面有不忿,咬牙切齿。
“东皇鞍马劳顿。让他上来回话吧。”
女帝才不管臣子们的鄙夷,她只想要听到奸贼亲口“谢罪”。
摄政王奉旨入殿,虎步龙行,器宇轩昂,脚上步云靴,腰间陆离剑。他大概要用这种气势汹汹的出场,敲打对手,提醒群臣——摄政东皇仍是万人之上的统帅,可以“入朝不趋,带剑鞋履”。
他做到了。
刚才还义愤填膺的清流文官们,一见“土匪”本尊,霎时偃旗息鼓,连嘴炮也不发了,和鸿党官员一样,对着东皇拱起了手。
凤翎的唇上漾出一丝苦笑,果然无论买卖是大是小,这个奸贼都比她要做得更好。她却是在白操心了。天子终究是个招牌,文臣也不过是随风倒的附庸,乱世初定,只有手握强弓劲弩的人才能真正号令天下。
那袭紫袍穿在奸贼的身上,衬得他越发英挺,十分伟岸。可是奸贼低着头,坐在御座上的天子,根本就看不到他的表情。
她有些莫名的心焦。
“爱卿北征辛苦了。朕想不起送你什么。他们到是周到,竟然已经做好了这件新袍子。”
幽燕之败、城下之盟、边境敌情……
无论哪一样都比这件袍子要紧万倍,皇帝陛下却只扯出了这一句无关紧要。
她咬牙望着底下的鸿昭,不知他能否听明白。
不是天子要他穿得这样招摇,而是群臣的一片“深情厚谊”。
臣子们早习惯了皇帝讲话的颠三倒四,便也不以为意。只有站在东首的太师荀朗,面上仍是风雅笃定,一双手却已在袖中握紧了拳。
鸿昭没有答话。
“爱卿……”
天子的眉头微微皱起。
鸿昭仍是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