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玉书显然也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伸手过去,想把胡安北推醒,我连忙拽住他,示意先不要动。然后伸手试了试他的鼻息,又摸了一下他的脉搏,胡安北的呼吸均匀,脉搏有力,头顶没有虚汗,并不像是身体虚弱或突发急症引起的昏厥。
我转过台灯仔细观察,胡安北的面色比刚进门时还要红润一些,太阳穴的青筋凸显出来,和着呼吸的节奏,上下的跳动,而他的印堂上却有一团明显的青灰色。我按了一下他的手臂,肌肉完全绷紧,甚至可以听到他骨节之间发出的轻微脆响。而就在此时,我听到在他的喉咙深处,隐隐的有声音传出,我凑过去仔细的辨认,竟然好像是一出京剧的曲牌,而那节奏与我之前听到的铜铃之声一般无二。
这不禁让我心下骇然。胡安北此刻的状况,绝非身体上出了问题,倒像是被什么东西附了身,可我家的小院下面的斗阵可以说百鬼难近,百毒莫侵,而镇魂铃是驱妖治魅的灵器,这东西是如何进来的?胡安北虽然嗓子动过手术,但身体强健,阳刚之气很盛,这东西怎么能上的了他的身?
我一时也没有了判断,想想先不去纠结事情的原委,转身进了里屋,从抽屉的小木匣里,取出一个小小的青瓷香炉,又拿出一根檀香。这檀香不是一般的香,是江西道教龙门派一个朋友特意为我制作的,里面有几味少有的药材,又在一个封闭潮湿的洞穴制作,之后放在火盆架上熏烤,整个制作时间要小半年。这檀香又被称为回魂香,有很强的聚神驱邪的功效,以香敛神是中国传统方术中的重要手段,古人在绘画、弈棋、舞剑之时往往要焚香,其实倒真不是附庸风雅,而是为了更好的进入神游的状态。
我又拿出针灸用的针盒,回到客厅。点上香,在胡安北的人中、内关、劳宫三个穴位上捻上银针,坐在他身边,看他的身体变化。
回魂香的味道非常特别,像是淡淡的兰花香味。这味道弥漫开来,人的头脑却越来越清晰。彭玉书见我这一切做的有条不紊,也慢慢放下心来,坐回到椅子上。
我转过头问彭玉书,胡安北以前是否出现过这种情况?他嗓子的手术又到底是怎么回事?
彭玉书苦笑着摇摇头,告诉我,虽然他自小就和胡安北认识,算是几十年的发小儿,但从来不知道胡安北有这个毛病。胡安北人很率直,也热心,从朋友的角度无可挑剔,但有一点一般人接受不了,就是感很强,对别人的防范心很重。
胡安北自己的房间从来不让别人进,他的书也从不外借。彭玉书这样几十年的朋友,一样没进过。二十多年前,彭玉书知道胡安北手上有套《闲情偶寄》的善本,恰好与自己正做的研究有关,软磨硬泡甚至以绝交相威胁,只求借来一阅,但没用,不借。
胡安北的生活非常有规律,雷打不动,每天要炼晨功和晚功,晨功在故宫墙外的筒子河,晚功在自己院子里。晨功还好,他炼晚功时,院门紧闭,灯火全熄,但却从不练唱腔,院里一点动静都没有,也不知他是怎么练的,但有一条,哪怕是隔壁家失火,警察来砸门,这院门也不会开,一些要等到他练完功为止。
说到这里,彭玉书叹了口气,和他相识的几十年里,早上十点之前,晚上九点以后,他是从没见过胡安北的,所以我问的前一个问题,他并不能给我一个准确的答案。今天晚上,胡安北耽误了晚功,又昏厥过去,他也是头一回见。
而后一个问题,彭玉书足足讲了半个小时,和我最初的设想完全不同,胡安北嗓子的问题并不完全是因为病,按彭玉书的说法,纯粹是嘬的。
前文我提到,胡安北六十年代时成了京剧团的台柱子,不光是表演上,团里的新戏新本子基本都出自他的手笔,那阵子,胡安北还跑到北京电影厂,跟人系统学习了舞美设计,道具制作,打算把新戏的舞台和服装设计也重新改良了,可惜团里经费紧张,才搁了下来。但在胡安北的心里,对传统京剧改良的念头,他是从未放下过。
这在今天看来,完全是一个优秀演员求知上进的表现,可在六七十年代,却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
(惠子相梁,庄子往见之。或谓惠子曰:“庄子来,欲代子相。”于是惠子恐,搜于国中三日三夜。庄子往见之,曰:“南方有鸟,其名为鹓鹐,子知之乎?夫鹓鹐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鹓鹐过之,仰而视之曰:‘吓!’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吓我邪?”--《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