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婶听到这句哭得更伤心了,声音嘶哑地喊到“娘啊,娘啊,我要跟你一路走啊……”边嚷嚷着边朝棺材扑去,旁边几人赶忙将他拉住,气氛一时更加激烈,将今晚的“唱道士”推向了高潮……
亦有不少近亲在偷偷摸眼泪,或者在原地小声啜泣着,不明就里的村里人对着三婶摇头叹息,皆感慨奶奶没有福气,有这么好的儿子媳妇却撒手人寰……
我和堂哥看了会便觉得索然无味,便偷偷商量着去偷好吃的。要知道在农村穷人家,除了过年过节平时都吃不到什么鸡鸭鱼肉,还有一种情形能大吃特吃的就是亲戚办喜事——红喜事(结婚),白喜事(老人死亡)。
我们馋得慌,一想到厨房里的鸡鸭鱼肉还有饮料早就忍不住涎水流了三尺,互相打了个眼色蹑手蹑脚的背过大人,绕到厨房里。厨房里来帮忙的厨师正好不在,明天酒席的菜肴今晚都必须提前准备好。我和堂哥见机会难得,赶紧搬了张小板凳到灶旁,接着踩了上去揭开锅盖,顿时热乎乎的水蒸气升腾起来,一只只又大又肥的烧鸡放在盘子里,锅旁还蒸了许多肉馍,浓浓的香味充满鼻间。
堂哥双眼大瞪,使劲咽了口口水,对我道:“搞一只吃?”我垫起脚望了望锅里的情形,只有八只鸡,虽然心里谗得要死,但还是摇了摇头,“算了,鸡都是有数的,每个桌子一只,要是我们偷一只肯定会被发觉,到时候又少不了一顿打,你数数馍馍有多少个?”
堂哥抓起一只烧鸡从头到脚狠狠舔了舔,模样十分可笑,大张着和鸡身完全不成比例的小嘴,像狗般吐出长长的舌头在鸡身上仔仔细细的舔食着,若不是我狠狠掐了他几下,恐怕他恨不得把烧鸡塞到嘴里去,即便是咬下一块肉来也好。
“肉馍有三十多个,不会被发觉吧?”堂哥不情愿的放下鸡,偏过头来问我。
“不要紧,师傅等会还要蒸的,你赶快拿两个我们跑路。”堂哥依然伸手拿了俩肉馍,依依不舍的看了烧鸡一眼,临走时干脆又揣上一肉馍,然后盖上锅盖,和我溜之大吉。不多时,肉馍便被我和堂哥找个没人的角落消灭得一干二净,多出的一只也被我们一人一半分而食之,等我们再次出现到堂屋时面对的则是厨师怒气冲冲的胖脸。
“你们几个小伢子真不懂事,要偷东西吃也莫偷烧鸡撒,就算想吃鸡吃一只就算了,怎么能把鸡全部弄脏?”厨师神情激昂地对我们破口大骂,吐沫星子溅得我俩满脸都是。
闻讯而来的三叔和母亲知晓此事后,对我们劈头就骂,甚至拿出笤帚准备抽我们。
“我们只吃了馍馍,没动鸡呀!”我感觉十分委屈,堂哥都哭出来了,在一旁不停的点头。“还敢狡辩,小伢不打不乖,像这样搞明天酒席还办不办咧?这两个小兔崽子,把老子气死了……”
厨师在那骂骂咧咧,母亲阴沉着脸面色很不好看,却又没法反驳。“我们说没吃鸡就是没吃!”我着恼到了极点,冲着那张胖脸就是一顿吼。
“好,好,好!你们过来!”我们跟着厨师走进厨房一看顿时愣了,只见锅里一片狼籍,馍馍倒是一个没少,烧鸡被吃掉了一只,只剩鸡头和鸡屁股搁在灶上,所有的鸡身上都被捏出一个乌黑的手印,真如厨师所言,全部脏兮兮的,眼看是没法入席。
我愣愣地盯着鸡身上的手印,又拿着自己小手比画了两下,和堂哥对望一眼,异口同声道:“这不是我的手!”
胖厨师愣住了,母亲与三叔皱着眉头看着烧鸡上的乌手印,又对着我和堂哥的手比较了下,明显不是我们两个小孩子的。
乌黑的手印脏兮兮的,但一眼便能分辨出不是小孩的手,虽然手印不大,但是五个长长的指甲特别显眼,而我和堂哥是不留指甲的。
“这……”胖厨师疑惑道,“我刚才也就出去小解一会,柱子他妈只看到这两个小鬼来过厨房……”
堂哥顿时间理直气壮,气呼呼道:“我们说没偷就没偷,你还骂得那么难听,你这不是冤枉人么?”
母亲和三叔面色上极不好看,先前以为自家孩子犯错了忍受胖厨师一顿漫骂,心里的憋屈可想而知,却又不好发作。
我耸动鼻翼,忽然闻到一股腐烂的恶臭味,这个味道……这个味道十分熟悉,我绞尽脑汁回想着,忽然想起鸡笼里死去的那些内脏腐烂血液全无的鸡,两者散发的味道简直一模一样,令我有着不好的预感,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母亲惊诧地望了我一眼,明显是想到一块去了,她动了动嘴皮子,却没有说话。胖厨师一个劲的讪笑着,和三叔商量着明儿赶早将鸡买回,忽然听到堂哥一声怪叫。
“啊啊,有鬼啊有鬼啊……”堂哥两眼直愣愣地盯着窗户方向,身子如同筛糠般抖个不停,右手指着窗口方向,嘴里哇啦哇啦地大叫着。
“你个鬼叫什么?”三叔不耐烦的踢了他一脚。我心中暗笑,三叔你骂他是那你不就是够吗?又转念一想,不对三叔是狗不等于变相骂我父亲和我吗,真是傻到了极点……
堂哥被三叔一脚踢得在地上如皮球般滚了滚,又仿佛触电般跳了起来,一把躲到三叔身后,脑袋紧紧扎在三叔腰间,身子簌簌发抖,连说话都带着颤音,口齿不清。
“我看到……我看到……奶奶……站在窗户外面……把头伸进来望我……还冲我笑……”
屋里顿时沉寂下来,仿佛温度瞬间下降了几十度,忽然冰冷起来,安静得都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谁也不敢开口说话,大家面面相觑了一会,又望向窗户方向,外面一片漆黑,根本什么也看不见。而且堂屋前虽灯火通明,但是照不到厨房后面的位置,今晚既无星光又无月光,窗外就是一道臭水沟……
我看着三叔额头泌出些须汗水,而后回过神来,甩手就给了堂哥一个巴掌:“你奶奶已经走了,老子让你瞎侃,你个是不是欠揍?”
堂哥一边哇哇大哭一边躲着三叔接连甩下的巴掌,嘴硬道:“呜呜呜……莫打我……莫打我……我真看到……奶奶站在外头……还穿一身黑衣服……一只黑手还扶在窗棂上……连脸上都是黑的,我没有瞎说……”
我听得头皮麻,突然觉得好冷,三叔一边揍着堂哥一边骂骂咧咧,母亲怎么拉也拉不住。
“你个,抽筋的,今天晚上敢瞎说话,外面一点光都没你是么样能看到你奶奶站在外面?”
“东西你也吃了,还敢乱说话?你晓不晓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啊?”……三叔一边揍着堂哥,嘴里一边大声嚷嚷着,我能看出他是色厉内荏,背上湿透了的汗水已经出卖了他的内心。
“别个说,小伢子火焰高,能够看到大人看不到的东西……”胖厨师想起了什么,小声道。
三叔闻言停了下来,小声咒骂几句,与母亲和胖厨师用眼神交换了下意见,随即摆了摆手,心照不宣般谁也没继续再提这事,更没有到屋后瞧上一眼的态度。
我盯着窗外漆黑的夜幕,心跳像打鼓般急促,背上也出了一层层汗水,黏在皮肤上,我心里那个怕呀,简直怕得要死了,方才磕头时我看见了奶奶,如今堂哥也看见了,难道这都是巧合吗?或者说我们俩一先一后的产生了幻觉?
难道真如村里老人所说,小孩子火焰高,能看到大人看不到的东西?小伢火焰高的说法我也听过,村里老人说人身上有三把火,是鬼最怕的,肩膀上两把,天灵盖上一把,若是晚上独自一人走夜路,听到后面有人叫喊名字,千万不能回头,更不能答应,若是回头的话肩上两把火就熄灭了,鬼就能害你了,只要不回头,再以右手梳理着额前的头发,往上梳,输得越高火焰越旺盛,鬼越不敢接近……
窗户外漆黑一片,如同嘴巴长满獠牙的怪兽般恐怖无比,令我不敢再看,心里乱七八糟的念头一个接着一个,堂哥“呜呜”的哭泣声惹得我们心烦意乱,却没有谁再开口责难他。
我们各有心事,沉默了好一会,忽然听到堂屋前有人尖叫得很大声音,有人惊呼,还有人大声嚷嚷着“附身了,”“附身了”。
等我们急匆匆赶到堂屋前时,却发现所有人都退后了好几米,惊恐地望着灵柩,还有人不时小声嘀咕些什么,一身黄衫的道士们也变得严肃起来,摇铃舞剑,嘴里念念有词,不时将一种味道十分刺鼻的水撒在半空。
三婶浑身像“打摆子”般抖个不停,嘴里“嘛哩嘛哩”地喊着,大人们都瞪眼望着她,却不敢接近。
“各位莫怕,这是亡者上身……”一位年长的道士嘴里念念有词,好言安抚着在场的人,围观的群众见有道士在场,不由慢慢平静下来,变得不那么害怕,道士和和尚身上都富有着浓重的神秘色彩,能驱鬼请神,对于凡人来讲就是神仙般的人物,而农村人又笃信迷信,道士的话自然能使人信服。
三婶端坐在灵柩前,身子剧烈抖动了好几分钟,接着手舞足蹈整个人都抽搐起来,在我心中腹诽她是不是发羊癫疯时,她忽然一下止住身形,睁开了双眼。
“进福(大伯),进禄(父亲),进财(三叔)你们几个都过来……我是你们的娘啊……”三婶面无表情,声音变得分外沙哑干涩,仿佛砂纸摩擦水泥的声音,与她平日里的大嗓门完全两样,她嘴里喊着大伯、父亲、三叔以及四叔五叔的名字,带着几分凄凉。
几个叔伯紧张得脸上全是汗水,相互对望几眼,谁也不敢上前,三叔使劲咽了口唾沫,结巴道:“你……你是哪个?”
“你们这几个不孝子,居然连老娘也不认得了?”三婶双眼圆睁,气势一变,仿佛眼里能喷出火来,苍白的脸色在散乱头发掩盖下,看起来格外诡异。见叔伯俱不敢上前,三婶骂了几句,说了一些叔伯们小时候的事,通过父亲惊诧的神色便能看出所说属实,
难道……三婶真被奶奶附身了?这个人已不是三婶而是变成鬼的奶奶?
我惊恐的缩到妈妈身后,两眼眨也不眨的盯着场内,生怕错过每一个细节。“你们赶快去问问亡者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帮她把心愿了结掉,不然拖长了时间就会被成孤魂野鬼,错过走阴桥的时间,而且要是附身时间长了怕被上身的人沾染阴气,到时候会得大病,那就难搞了!”年长的道士捻须严肃道。
三叔最先扑到灵柩前,对着三婶大喊,娘啊娘啊,父亲与叔伯们也跪在一排,围绕着三婶或者说奶奶,纷纷开口问她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老娘这一生造够了孽,受多了罪,以后老娘也看不到了……只是我还有一事,须跟你们讲,不然我死不瞑目……”三婶目光呆滞道。“您请说!”三叔磕头如捣蒜。三婶那双呆滞得如同死鱼般的眼环视了几个叔伯一番,最后停在三叔身上,道:“你们几个兄弟都成家了,我也放心了,就是老三日子难得过,这个老屋就把他了,你们莫跟他争,他日子最不好过……”
叔伯们一下愣了,均感到十分为难,嗫嚅着嘴说不出话来,三叔更是表情悲切,泪如泉涌,大哭大叫。
“娘阿,我不要老屋啊,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活过来……”哭声感染了许多在场的人,叔伯们也纷纷抹泪,唯独几个婶婶面有不忿,那是种既想开口又恐惧的表情,我刚想开口问母亲,便被她止住了,对我摇了摇头叹息。
这也难怪,老屋按理来说父亲这一辈每家都该有分,而且还是有一些家具物什以及财产什么的,几家日子都不好过,如今奶奶灵魂附在三婶身上,要把老屋单独分给三叔,自然让几个兄弟很为难。
婶婶妯娌间更是双眼都快喷出火来,却只能强自忍住,若是此时开口反对或者说点什么,恐怕会被冠以不孝的骂名,到时候在村子里走路都会被人戳着脊梁骨骂,那后果不是一般的严重……
“你们是不是想让我这个老东西死不瞑目……”三婶一边问着,全身忍不住抽搐起来,嘴角也涌出了白沫。
年长道士连忙劝道:“赶快答应,亡者有怨气,不消掉的话这女的(指三婶)五脏会受损……”
“娘啊娘,我们答应了,答应了……”叔伯们异口同声道,脸上的表情有些勉强,却只能把头磕得“砰砰”响。
三婶点了点头,双眼慢慢闭阖上,仿佛入定的高僧般平静无声。年长道士又开始唱了起来。
“亡者走上奈何桥,黑白无常不敢拷,生前孝名天庭知,来世金银穿不完……”
我缓过劲来,不敢再朝灵柩与三婶望上一眼,三婶在我眼里突然成了恐惧的代名词,如同妖魔鬼怪般,端坐在那白惨惨的棺材前,让我十分怀疑棺材里的奶奶是不是还活着,或者还有另外一个人在里面挤着……
次日,村里发生了几件怪事。
第一件是大伯、四叔和五叔家的鸡都遭了殃,死法与我家一模一样,事先从大婶几个妯娌间悄悄地说,而后不知被村里哪个长舌妇给听了去,一张破嘴在村里到处乱传,愈传愈烈,有的说是得了鸡瘟,得赶紧请兽医来采取措施。有的说是奶奶阴魂不散,化作“食禽鬼”上门教训不孝儿孙来了……
惟独三叔家没有养鸡,倒是未曾处在风口浪尖上。
“食禽鬼”的故事在我们村广为流传,说是古时候有个中年守寡的妇人含辛茹苦把儿子养大,好不容易挣上了份殷实家业,结果儿子大了娶了上媳妇后经枕头风一吹就变得不孝顺起来,将老妇人给赶了出家门。老妇人心中凄凉住在破庙里靠乞讨为生,儿子和媳妇却每天大鱼大肉吃个不亦乐乎,没多久老妇人便死在破庙里,尸体瘦成了竹竿,儿子和媳妇就卷了破席将老妇人草草埋葬。没想这老妇人死后化成饿死鬼,属于枉死根本投不了胎,她生前连饱饭也吃不上,死了后也不安生天天去儿子家闹腾,却又不忍伤害自己的骨肉,只好今天叼只鸡吃,明天衔头猪走,时间长了折腾得十里八乡都不安宁,最后请来高僧将其降伏……
我听母亲讲这故事时唏嘘不已,觉得那老妇人也忒惨了些,生前饿死,作了鬼还被超度,那高僧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
第二件事只有我们几个本家大人知晓,我还是听父亲和母亲吵架时说的。父亲昨晚守了一晚上夜,本已疲惫不堪,母亲却是不依不饶,两人在房里吵得十分激烈。大意无非是三婶根本没有“鬼上身”,定然是伙同道士一起做戏,只为谋得家产,说到激动处母亲忍不住“呜呜”地哭了起来。
“算了,也没有证据,再说昨天桂花(指三婶)声音大变,还能把我们小时候的事说出来,再去闹就没得意思了,会被村里的戳脊梁骨,说我们做晚悲的不孝……”父亲低沉的声音显得十分疲惫,不住的叹息。
“就你老实,什么都不争,也不去闹……她在那装神弄鬼,你们几个兄弟都不做声,老婆婆手里还有几样古货,全部便宜她了……我怎么找了你这么个没用的男人……呜呜……”母亲哭闹不休,父亲无奈下只得好言安慰。
我站在门外,只觉得身体发寒,心中更是一片冰冷,即便年少的我不是非常懂事,也能明白母亲的话意味着什么。
如果三婶真是装鬼的话,那么昨晚的一切就是有预谋的,根本就没有什么所谓的“鬼上身”,一切都是假的,说不定连道士都是串通好了,因为道士本来就是三叔请来的,大伯还为此事赞扬他……其他的叔叔会不会也参与此事呢……
我心乱如麻,一股既酸涩又愤怒的情绪弥漫在心头,亲人啊,亲人啊,这就是亲人啊,为了财物不择手段,连自己人也骗……
“好了好了,你晓得不,今天白天他们发现厨房后窗户上全是黑手印,臭水沟也凹进去了一块,老三说是小偷昨晚扒窗户想偷东西,我看不像……墙上那么长的五个指甲印,肯定是个女子,就是不晓得大晚上在窗户外偷看什么……”待母亲哭声渐歇,父亲小声道。
母亲将昨晚厨房发生的怪事告诉父亲,两人嘀咕了一阵,声音逐渐微弱,我已无心听下去,回房蒙头大睡。
“蓝伢,蓝伢……”
半梦半醒之间,忽然听到有人在喊我,我下意识地答应了一声,将被子想将那讨厌的声音阻隔到耳外。
“蓝伢,蓝伢……”
两道不同的声音叫喊着,有些耳熟,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透过窗户一看居然已到了夜晚,床前站着两个人,正在轻轻叫唤着我的名字。
是父亲母亲么?我费力的抬起手,却发现浑身酥软无力,仿佛海绵般倚靠在床头,双眼更是睁不开,头也昏昏沉沉的,像是在发烧。
糟了!病了要打针,还会被母亲骂一顿的……
我心里闪过这么个念头,意识还是十分清醒,偏过头望着床前的两人,嘴巴却仿佛被缝住般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我眯起眼睛却发现这两个人仿佛吸收了周围所有的光线,就像是两团黑影般,黑到了极致,无论怎么努力我也无法看清他们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