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庭外一人离开席位,厉声高呼:“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陛下,若不是他们活不下去,怎敢冒着族灭的风险反叛朝廷?治民之道,岂能尽用韩申酷烈之术,而失了儒家仁义?陛下此言,乃是骁秦自取灭亡之途也!”
韩是指韩非子,申是申不害,韩申之术就是法家的严刑峻法,秦国当年这么强大,为什么二世而亡,一味地单用法家是一个脱不开的理由。
众人急抬眼看去,这个人年方三十许,身材高大,声音洪亮,相貌不凡,气度森严,此时正手持笏板,肃立阶下。
刘宏眉头一拧,问身边陪侍的宦官吕强:“这是何人?”
吕强好读书,是个近视眼,隔着大老远看不清,忙要走过去问,光禄勋刘宽答道:“此人乃是凉州俊杰,西汉名臣傅介子、傅宽之后,傅燮南容。”
傅燮,早年字幼起,年少时孤身一人挟环首刀冒着风雪到京师游学,拜师时任太尉,现任光禄勋的大胖子刘宽。后来因羡慕南容读《诗经》:“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为也。”自己做主,把表字改成“南容”,为人任侠重义,有北地慷慨悲歌之气。他本因为举荐他为孝廉的太守去世,而回乡服丧。这一回因为黄巾起义,刘宏下令征召天下对于军事有特别心得的能士进京,其中就点名有傅燮。
刘宽这么一说,刘宏顿时想起他了,吩咐吕强道:“将此人叫上来。”
傅燮进入堂中,刘宏仔细一看,不由得暗暗喝彩:“好相貌!”
身高八尺有余,体格雄健,面如淡金,蓄着短须,一对大眼炯炯如岩下电,垂手肃立在堂上,顿时生出一种鹤立鸡群之感。
刘宏眯着眼睛看了半晌,忽然笑道:“你便是自改了表字的那个傅南容?”
“正是。”
“因何改的表字?”
“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为也。君子当谨言慎行,时时磨砺。”傅燮不卑不亢道。
“哈哈哈哈,好一个时时磨砺,有气度,是我汉家大臣。”刘宏哈哈大笑起来。
他这个皇帝做得奇怪,做汉人皇帝,却喜欢胡人的文化,喜欢吃胡饼、胡饭,坐胡床、胡凳,又喜欢艺术喜欢美,对于音乐、蹴鞠、六博、弹棋、射箭、投壶乃至于走鸡斗狗无一不通,无一不精。
今日见到出身西凉,浑身朝气的帅哥傅燮,不由得心中喜欢,一句“汉家大臣”可是不可多得的好评,傅燮只要不出意外,今后少不了一个平步青云的锦绣前程。
傅燮性子也直爽,叉手施礼道:“愿为陛下驱驰四方,平阴谋,荡奸宄,定我汉家江山!”
“有气魄!”刘宏看了看皇甫嵩道:“公辖下有人啊!”
傅燮是北地郡灵州人,名义上是皇甫嵩辖下的人,虽然皇甫嵩其实管不到灵州,不过勉强也说得过去。
皇甫嵩点点头道:“是。傅燮所言,还请陛下三思。”
刘宏顿时便闷了下去,问道:“杀也不是,剿也不对,又该如何?”
皇甫嵩道:“陛下当勤修德政,泽被万民,方是正途。”
“哈。”刘宏讽刺地一笑,不说话了。
皇甫嵩道:“陛下可曾想过张角等人因何会谋反?非只是心怀不轨,更不只是天时不正,多大灾大害,实乃天地正气被抑,夜魔外道方才这般猖獗。”
“天地正气被抑?卿此言何意?”
“党锢之中多有允文允武之逸才,却被禁锢终身,不得入仕,天下惜之。陛下请想,天下才能之士,不为陛下所用,反为乱贼张角延揽,又当如何?届时,恐怕不仅仅是汝南失守,颍川垂危而已了。”
党锢中人是一个分量极重的砝码,太平时节扔了也就扔了,可是眼下黄巾军席卷天下,若真是投了黄巾,那损失可远远不只是损失了几个人才而已,此消彼长之下,后果不堪设想。
“这……”刘宏犹豫起来,转过头问中常侍吕强:“你说呢?”
吕强走出来,下跪道:“我听说的与皇甫嵩一般无二。党锢之士,天下共惜之。”
他顿了一顿,有大声道:“此外,臣还有事奏。太平道祸乱天下,实有其原因。一者张角妖言惑众,朝中多有大臣在前年提出,而不被察纳;二者,地方郡县之中两千石、刺史、县令、县长均多有贪鄙之辈,苛刻有余,仁德不足;三者,我听闻豪强子弟,尤其是宗室与中涓子弟多在乡里横行不法,民怨沸腾不止。故请陛下明察,厚赏先见大臣;料简天下州郡两千石、刺史等官吏之能否,进贤臣,退小人;又,约束天下宗族、中涓子弟,全数征返回京。”
他这几条振聋发聩,句句都是针砭时弊的良言,刘宏皱着眉头听了半晌,忽然笑道:“凭着今日这几句话,当年你辞让的都乡侯就该是你的呀!甚善。令:即日起,大赦天下党人。”
朝中众大臣顿时欢喜起来,拜道:“陛下圣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