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谢嵩再也撑不住了,倒伏在地上,痛哭起来,对着身后的谢氏族人骂道:“当日我劝诫你们的时候,你们可曾想到今时今日,刀斧加身?”
谢氏众人跪了满地,纷纷磕头,哭作一团。
归戚虎听的心烦,囔囔道:“哭个什么劲啊?做错了事情的,赶紧站出来啊,不然整个宗族,一个都活不了,那多划不来?”
听他这么一说,家中有了孩子的几个三四十岁的中年人垂首站起来,走到荀续跟前,跪倒在地哭道:“我等有罪。甘受那临头一刀,只愿荀君放过了我家中幼子。”
荀续点点头道:“去边上受缚便是。荀续说话,可曾食言过?”
他那一月之内,三擒三纵白二的事情早已传遍颍川等地,除了对于他的勇猛善战的认可之外,还多了一层“言必信行必果”的赞赏。
这些人纷纷走到一边,下跪受缚。
荀续看了北宫弃一眼,问道:“你对一下人,可还有作奸犯科之人不曾站出来?”
北宫弃问了几个人的名字,对着卷宗查了查,道:“这些人的确都在上面,只不过尚未全部出来。”
荀续看了一下剑影,已经临近谢嵩的衣摆,微微一皱眉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故而我儒门崇尚仁德。仁者,爱人也,博施于民而能济众,因此对于豪右、大族要仁厚,对于百姓、黔首也要施行仁义,人是人,民难道就当真不是人了么?”
他顿了一顿,又道:“可是在人与民产生冲突的时候,怎么办?孔子说了,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所以,仁者,不仅仅只有爱,还有憎。有爱有憎,爱憎分明,才是真正的仁者,故而,在我看来,仁者,应当排除私心,持公平公正之圭臬。我们是儒者,不是乡愿,不做好好先生。施行仁的时候,为了避免泛滥的爱,所以要以‘义’来约束,所谓的‘义’,就是‘乂’,乂的本意乃是动手做事,做什么事情?割除杂草,平整田地。所以,我儒门的大义就是铲除为非作歹,治理安定天下的意思。仁,用来兼济天下;义,用来断止罪恶,有仁有义,就是礼。所以《乐》里面说‘礼,天地之序也’。真当作揖下拜称一声足下,便是礼么?”
他这一番话,对于两汉以来的儒学“仁义礼”又是一番新解,《论语》、《说文》、《乐》相互对应,把儒学当中强硬的一部分展现出来,说的都是大白话,让人听了信服。
不过也幸好是在这里,谢家的子弟多不读书,对于儒学的微言大义,根本一窍不通,周边的军兵们更是大老粗,最懂儒学的北宫弃为人机灵,不敢唱反调,众人听他这么说法,真当儒家的思想便是如此,纷纷拜服。
荀续扫了众人一眼道:“我说这么多,就是想要告诉你们当中做过错事的,我荀续自幼跟着二龙先生和六龙先生学习经义,即便你们当中出现了联合妖道,谋反作乱的反贼,我也愿意给你们一次机会,放过你们的妻儿家小。若是你们还是不愿意认罪伏法,你们以为逃得了么?整个谢氏家族,有多少,我荀续杀多少,鸡犬不留!到头来,不但死了你自己,连你的至亲都一样活不了。临到泉下,看看你们怎么面对无辜的族人?”
讲理讲不通,就拿着刀子逼,刀子逼还不行,那就用鬼神来吓唬。
这样层层逼问下来,又站出了数人,连带着还带出一长串的恶奴、宾客。
荀续看了看北宫弃,北宫弃对了一遍道:“还差谢焕、谢骊二人。”
“站出来。”
谢嵩顿首道:“骊儿游学汝南未归,焕儿……焕儿……”
“谢焕呢?”
“病中。”
荀续冷笑道:“我不知道什么叫病中,我只知道,这剑影,快要超过谢公的身子了。”
众人急看,果真剑影已经盘桓到谢嵩的肩膀处,谢嵩年纪大了,颇为消瘦,肩膀很窄,眼看着就要超过荀续所定的时间。
谢氏族中纷纷乱作一团,有个女孩子突然尖叫道:“谢焕!你还不快去!我才不要陪着你去死!”
谢焕顿时站起身子咆哮道:“凭什么我去死?我做那些事情,哪一件不是你的主意?”
这两个人年纪相仿佛,都才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小姑娘长得颇为艳丽,谢焕也不难看的,个子颇高,皮肤白皙,眼睛很大,还有十分少见的长睫毛,换了平常,荀续也不介意夸赞一句“好相貌”,可是现在这两个相互怨怼,咒骂厮打,顿时让荀续恶心起来,冷笑道:“别吵了,都过来吧,一个都逃不了。”
谢嵩忽然磕头拜道:“荀君!荀君!焕儿乃是谢氏一族嫡脉单传的子孙,年纪还小,不懂事,老夫,老夫愿意代死。”
荀续回头问北宫弃道:“所犯何罪?”
“指使家奴,殴杀两人;纵火焚烧房屋还有……”
“还有什么?”
“猎人。”
“什么?”荀续大吃了一惊。
所谓的猎人,不是扛着钢叉上山打猎的猎户,而是把人当作猎物一般,骑着马牵着狗,猎杀这些人,被猎杀的人多是奴隶、有些被非法控制监禁的平民,以及一些不知从哪里坑蒙拐骗抢来的小孩子。
荀续原以为这只是一个乡野谣传,毕竟人心都是肉长的,他身边的许多豪门世家对于自家的宾客、奴仆虽说不上多么关怀备至,可是多半都还是客客气气的。每年春耕前后,要“赈赡穷乏,务施九族”,秋收前后,又要“存问九族孤寡老病不能自存者”,对同宗贫困而死者,则纠合宗人,合族收葬,冬月腊日,还要“请召宗族、婚姻、宾旅、讲好和礼”,“休农息役”。翻译过来,就是穷的给钱,饿的给食,冻的给衣,累的给假,死的给埋,无聊的给组织文艺活动,以此来敦厚风俗,加深互相的情感羁绊。
想不到面前这一对年纪还不满十五岁的男孩女孩,居然做得出这样的惨绝人寰的事情。
荀续忍不住暴怒:“杀了!杀了!杀了!杀了!杀了!”
一连五句“杀”,把众人都吓了一大跳。那两个小孩也吓懵了,小男孩慌慌张张要逃跑,小女孩低着头走到荀续身前跪下,哭哭啼啼起来。
荀续爆喝一声:“还想逃么?”
抬手便把尚方剑拔出来,一剑飞去,正中谢焕的后心。小男孩被巨大的力量带得又往前冲了几步,这才惊觉胸口传来的痛楚,低头一看,胸腹之间,透出一段剑尖,滴血不染,被日头一照,明晃晃,好似要照彻心扉。他不由得大吼一声,“噗——”地倒了,气绝身亡。
正当此时,荀续面前的小姑娘突然抬起哭得梨花带雨的脸来,满面狰狞,手中一道寒光,直刺荀续小腹。
荀续一个不留神,再要退开,却已经来不及,只能尽力往后一仰,顺势倒在地上,试图化解小姑娘的狠戾刺杀。
这一下着实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乐进反应神速,连忙上前,一脚蹬翻那小姑娘,扶住荀续,低头一看,原来是一把短短的薄刃匕首。这种匕首又窄又薄,女孩子做女红的时候有时会用到,想不到面前这个小姑娘居然随身带着一柄。
这一柄匕首正正地插在荀续的左边小腹上,虽然不是很深,却依旧触目惊心。
荀续猛一咬牙,握住匕首,使劲一拔,将匕首拔出,尖头数分嫣然带红。
荀续站起来,拍拍乐进笑道:“我刚刚还骂阿越粗心大意,想不到,刚一转头,便轮到我了。没事,我内里还衬着一件锁环甲,不过就是皮外伤罢了。”
他死里逃生,居然忍不住笑了起来,冲着被归戚虎摁在地上的女孩笑道:“小丫头,想不到吧?”
那小丫头也不理会他,只是瞪大了眼睛,满含怨恨地看着他。
荀续看了她一眼,奇道:“奇了怪了,怎么好像你含了多少冤枉一般?你说说,你有错么?”
小丫头冷笑一声道:“不过就是几个贱民罢了,杀了就杀了。再说了,这都几个月了,几个月前,怎么不见你过来大呼小叫?”
荀续摇摇头,不再理会她,只对着北宫弃道:“带走,一并定了罪,砍了吧。”
北宫弃一愣,道:“只有这几个么?”
“荀续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一回头,走过去,扶起谢嵩道:“谢公,荀续这么做,你可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么?”
谢嵩老泪纵横道:“荀君大恩,老夫,拜谢!”
荀续摇摇头道:“今日之事,便到此吧。今后,这些后辈,还需要好生教诲才是。不读书,就不能明礼,还是要多学一点学问,纵然不做官,也不至于像今日这样。”
“诺——”
荀续捂了一下伤口,手上血迹斑斑,苦笑道:“真疼。就这样吧,荀续告辞了,谢公,你保重身体。”
荀续作了一揖,领着人离开谢里。
匆匆赶到医馆处理伤口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