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p>
一周后。</p>
冬日初临, 早上吐出的第一缕气已经化成雾。</p>
阳光照耀在教室地上, 如积水空明。沈昼叶坐在图书馆角落一排, 前面尽是来写论文作业的学生，手机微微一震。</p>
沈昼叶那时正把自己的东西一样样往外搬, 闻声将手机拿起来看，消息栏里是陈啸之发来的一张图片，里面是她买的屎蓝色纯色围巾, 配文一行：</p>
“就你这破审美。”</p>
他都不用发语音, 句号里都充满了轻蔑。</p>
沈昼叶：“……”</p>
不是说好了买什么都不嫌弃吗, 现在连我审美都一起骂，男人的嘴骗人的鬼，我把我最爱的卷福色围巾挑给你你还挑三拣四——沈昼叶十分生气, 恨不得跑到屏幕对面掐死那个正准备去上课的陈教授，最终却碍于他是老板，只发了个小黄鸡表情包，表达了一点微不足道的愤懑。</p>
陈啸之没回, 应是开始上课了。于是沈昼叶坐在图书馆, 开始苦闷地进行第三十二次推演。</p>
……毫无头绪。</p>
连一丁点都没有。</p>
沈昼叶觉得自己的课题已经陷入了怪圈：必然有问题，但不知道在哪。他们没设计出新的实验，因此只是单纯地建立假设并进行推演，但人的思维一般都在重复自己, 就像数理化考试时，自己很难检查出自己的漏洞一样。</p>
先不提她和陈啸之这种恨不得得空就思索的频率，举个通俗易懂的例子：让他俩去做自己初高中时的卷子, 哪怕隔了个十多年，解题的思路也还和那时的自己近似。既不会因为那时用泰勒现在就用洛必达，也不会那时用了夹逼现在就用麦克劳林……沈昼叶在前些年过年辅导表弟时拿自己的高二卷子试过一次，比对的结果，解题思路和当年的自己相差无几。</p>
——自己冲不出自己思维的误区。</p>
面前的公式和拉丁字母看上去像极了嘲讽的笑脸，沈昼叶用铅笔一一点过，确保目前的进展准确无误。</p>
下一秒，一个书包砰地落到沈昼叶面前。</p>
她抬头看，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孔，还有他一笑露出的满口白牙。</p>
“加勒特？”沈昼叶一愣道。</p>
加勒特笑了笑，道：“好久不见，快两个月了吧。”</p>
图书馆禁止喧哗，尤其是逼近final的时候，图书管理员挥着鸡毛掸子巡视苦逼大学生，想谈话必然要出门去。</p>
加州稍稍有些冷了，冬日气温不高，green library外朱红喷泉哗哗作响，沈昼叶没穿外套，摩挲着手里的热咖啡，小心翼翼地将毛衣领往上拉了拉。</p>
“你为什么没回我的短信？”那西班牙裔的青年问。</p>
灌木掩映，晴空湛蓝。</p>
沈昼叶笑了起来：“我还以为你以后会绕着我走呢。”</p>
加勒特：“这打算我也有……但是既然在图书馆见到了你，就说明我能得到个答案。还是你不打算告诉我？”</p>
沈昼叶挠了挠头，十分直白地道：“……答案有的。最简单的答案是，我对你其实，没感觉。”</p>
“……”</p>
“我说话很直不会迂回，所以对你道歉。”沈昼叶谨慎地措辞了一下：“你的确是很不错的男人，但我对你真的没感觉。我本来……是想接触看一看，能不能找到一点儿……但是，做不到。”</p>
加勒特眉毛微微挑起，示意她继续说。</p>
“这样对你是不公平的。”沈昼叶委婉地说：“而且……”</p>
加勒特一愣。</p>
而且，她经历了那场梦：梦里有温柔无垠的宇宙，小小的昼叶，她的童年与少年时代，在水中浸泡的夜晚，还有那个跨越时空的拥抱。</p>
但是沈昼叶终究没说出来。</p>
加勒特半天没说话，颇为纳闷地道：“……我长到这么大，还没在女孩这吃过这种闭门羹。”</p>
沈昼叶听出他语气里的释然，眉眼一弯，笑道：“来走走么？我给你讲个故事。”</p>
沈昼叶和加勒特走在克罗瑟小径上，她小指尖冻得通红，侧过头去看那棕头发、个子高大的年轻人。</p>
加勒特示意她说。</p>
“我只谈过一次恋爱。”沈昼叶温暖地开口道，“和一个我五岁那年认识的一个男孩。”</p>
她笑起来轻融融的，眉眼弯起时令人想起阳光下的麦穗，万里金黄麦田。</p>
加勒特说：“不可能——”然后他的声音停在了那里，怀疑地看向沈昼叶。</p>
“太多年了，我都快忘光了，”沈昼叶诚实地说：“但我和他同龄，我生于四月的春天，他是年初冬天生人，他是我人生第一个关系那么好的玩伴。”</p>
加勒特：“所以你是五岁初恋……？”</p>
“当然不是啦。”</p>
沈昼叶笑道：“才五岁呢，那可算不上初恋，本来就是个四处撒欢的年纪。他一开始对我很坏，可能是男孩对女孩天生抵触……毕竟我肩不能提手不能扛，戳一下就一个骨碌，一点也不好玩，不是个讨他喜欢的小伙伴。”</p>
加勒特：“？”</p>
“但是。”</p>
沈昼叶停顿了下道：“……但那只是开始，后来我说什么他都会努力去做，我说我想去哪哪玩，无论多远，他都敢带我去，手拉手。回来后所有过错都由他来扛，明明是我出的主意，他一定要把罪责都揽在自己肩上，说我会被打死……为此被他爷爷打了多少次来着……”</p>
沈昼叶想了想，有些害羞地笑了起来：“……我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很多次。”</p>
加勒特沉默。</p>
然后沈昼叶想起那个小小的男孩，羞赧道：“可是分别的时候，是我第一次看他哭。”</p>
“他从来没哭过……我小时候都怀疑他没这个功能，泪腺坏掉了。”沈昼叶步履跳过红杉，努力拼凑着那段记忆，说：“我抽抽嗒嗒哭鼻子说我不想走，说我想和只只一起玩，他就跟我一起嚎啕大哭，说他要和我一起上小学。”</p>
加勒特：“……”</p>
“很幼稚吧？”沈昼叶笑道：“那年纪就是这样的。”</p>
“我后来只是依稀记得我有过那样好的朋友，记得五岁那年我们爱着彼此……是孩子能拥有的最纯粹的爱意，和男女之情无关。”</p>
加勒特问：“你们后来又相遇了？”</p>
“是啊。”沈昼叶在阳光下点了点头，笑道：“后来又遇到了，他在十五岁那年，成为了我的初恋。”</p>
“……”</p>
“——他是我第一任男朋友。”沈昼叶莞尔道：“也是唯一一任。”</p>
“我那时候很爱他。”沈昼叶说：“他也很爱我，我看他的眼就能明白这一点。可是我没有能去比较的对象，毕竟他是第一个。”</p>
“……因此，我和他分手的时候，想都没想过……”</p>
“从此再也不会遇到第二个，让我怦然心动的人。”</p>
帕罗奥多晴空万里，冬日北风穿过沈昼叶一头卷发，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靴子尖儿，努力沿着一条笔直的辅助线向前走，抱着的咖啡已经凉了。</p>
加勒特沉默了许久，道：“这不公平。”</p>
沈昼叶垂目，轻声道：“……感情上从来没有公平。”</p>
路上全是下课的学生，雪白大鸟飞掠胡佛塔，两个人影子并着肩，沈昼叶看见自己的影子穿过细长树枝。</p>
“所以你是一直忘不了他么？”加勒特突然不依不饶地问：“那个男孩好到十年都忘不了么？——真的那么好的话，那你为什么会对我笑？”</p>
沈昼叶一愣：“笑？”</p>
她什么都想不起来了。</p>
“——我向你丢飞机的那天。”加勒特现出一丝不忿，咬牙切齿道：“就是那节课，你对着我笑的样子。别想抵赖，你为我动摇了。”</p>
沈昼叶那一瞬感到心里发空，连胃都绞紧了。</p>
加勒特说的是真的，动摇也是真的——可那原因却与他无关。沈昼叶有点想哭，堪堪忍住，低声道：</p>
“……你写下的那首诗，还记得吗？”</p>
加勒特：“？”</p>
“你说我的眼睛就像风暴卷起的黑叶。”沈昼叶道：“……那是巴勃罗的诗。”</p>
“……他也这么说过。”</p>
“……”</p>
沈昼叶茫然地往前走，鼻尖儿发酸，觉得自己对陈啸之太执着。这么多年中，似乎陈啸之毫无负担地在外潇洒，唯有沈昼叶在做苦行僧。</p>
——可感情从不平等。</p>
……</p>
阳光洒在他们身后，前方sequoia hall有个cs的讲座，一群学生络绎不绝地往里进，他们头顶鸟影飞越人间。</p>
“你说得也太童话了。”加勒特终于开口说道，他声音平和，却又带着丝颤意：“……怎么搞得像你为他而生一样。”</p>
沈昼叶笑弯了眼睛，问：“是吗？那为什么不能是‘他为我而生’呢？”</p>
加勒特停顿了下，冷漠道：“……随便你。”然后他想了想，又不平地说：“而且，前提是这段感情持续到了今天——五岁的感情真的能持续到二十五么？”</p>
沈昼叶软软地笑了笑。</p>
胡佛塔侧白鸟成群飞过，冬日晴空万里。</p>
……</p>
沈昼叶在教学楼楼前停下，说自己要进去拿东西再回图书馆，和加勒特道了别。她再回去的时候加勒特会换一个座位，以后见了面也不会打招呼……前提是见面的话。</p>
沈昼叶明白，自己对加勒特来说，只是一场粗糙的怦然心动。</p>
沈昼叶目送加勒特离去，然后揉着冻得发红的小指头哆哆嗦嗦上楼。教学楼里有空调，温度却不高，楼梯里依稀传来学生们讨论问题的声音。</p>
她只裹着一件白色的毛茸茸毛衣，小心地站在小教室外，踮着脚向里看。</p>
这是一节小班讨论课，只有十几名学生，而且已经上完了。讲课的教授——陈啸之，两指夹着白板笔，往黑板上写着什么。靠着桌子的他年轻锐利，衬衫袖口挽了两截，写板书时肌肉线条流利紧实，目光专注如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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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看，都是沈昼叶梦中的样子。</p>
沈昼叶越看越喜欢。</p>
……</p>
下课，同学们收拾东西往外走，陈啸之披上外套，第一时间拿手机回沈昼叶消息，正打着字又抬起头，迭然看见在门外等着的小青梅。</p>
陈啸之：“……”</p>
他要回消息的对象在阳光下，温温甜甜地笑了起来。</p>
陈啸之吃惊道：“你不是在图书馆吗？”</p>
沈昼叶跑过去，温暖地说：“和人聊着天走过来的。我来探班不好吗？”</p>
陈啸之一瞬沉默。</p>
下一秒他大步向沈昼叶走去，那步伐坚定不移，将身上风衣一脱，围上女孩肩头。</p>
然后陈啸之冷冷地说：“你还要不要命了？穿件毛衣就往外跑？不嫌冷？”</p>
沈昼叶裹着他的衣服，鼻尖被冻得泛红，笑眯眯地说：“冷呀，所以来抢你的外套啦。”</p>
陈啸之：“……”</p>
那句话简直膨胀到了极点，沈昼叶却说得毫无愧意，陈啸之面无表情地看了沈昼叶一会儿，然后将风衣用力一拢，把小混蛋裹在里面。</p>
小混蛋眼眉弯弯，像被折叠又被花汁浸润的晨星，简直是最招他疼的模样。</p>
陈啸之：“……”</p>
沈昼叶暖融融地说：“比我的暖和。”</p>
“屁话这么多，”陈啸之恶狠狠道：“小心我揍你。”</p>
他凶狠地说着，把自己长围巾扯下来，小心翼翼地裹住了面前像小山雀一样的女孩子。</p>
…………</p>
……</p>
十一月末，窗外冬阳灿烂，寒风凛凛，办公室里暖气十足，掺杂着一股高乐高香味。</p>
室内，沈昼叶小声抱怨：“我不要喝高乐高。凭什么你喝咖啡我喝高乐高，太小屁孩了……”</p>
陈教授泡水的动作一顿，冰冷道：“你胃炎好了？”</p>
沈昼叶秒怂，片刻后小声道：“不是胃炎，是十二指肠溃疡……”</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