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掉了吗,还是说……”
哈桑把头转过来,却发现那张滑稽而丑陋的昆虫脸就在面前只有几公分的地方。如同肿瘤一般恶心而巨大的脑袋,角质层暗淡的光清晰可见,皮肤上凸起的棱角和在其上无数不停蠕动的细小绒毛,一对巨大狰狞的复眼闪烁着危险的光,锋利的下颚还残留着恶臭的味道,混合了橡胶臭味的粘液顺着下颚滴到石板路上,成为粘稠的一滩。哈桑想都没想,右手的枪对着这张畸形而扭曲的昆虫脸扣下扳机,昆虫脸消失了,没有响声,因为那枪根本没有子弹,那枪本来就是忽悠人的假货而已,真正的东西藏在左手袖子下面。不好,这怪物知道这是武器,看来已经具备相当程度的智力了,哈桑暗自判断道。
“上面!”哈桑听到有人大喊。
慢了半拍,哈桑感到右手手臂一阵剧痛,像是装在手臂上的护板撞在什么巨大锋利的东西上了,枪也握不住摔在了地上。尾巴,是那条巨大长满楞刺的尾巴,打掉了哈桑手中的枪,而那怪物就在头上。幸好是尾巴,如果刚才那一下是锋利的下颚,说不好整只手都报废了,哈桑心想,他向左后侧躲闪,那怪物用尾巴顺势敏捷地发起第二轮攻击。哈桑只见尾巴尖上锐利的一个点,然后那个点就来到了身后,接着右侧腹部一阵剧痛,终究还是慢了半步,侧腹可没有任何保护。哈桑又看见那尾巴一扫,下意识用手臂挡在前面,接着整个身子被一股无法理解的巨力整个撞飞,向十几米的后方摔去。
哈桑的后方是一个长长的狭窄石板坡道,哈桑连忙调整姿势摆出侧受身的姿势,尽可能护住要害并分摊受力。冲击如期而至,哈桑感觉左手手臂和腿骨的整个侧面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仿佛被几十只大象碾压而过,哈桑忍着剧痛顺势借力再翻滚了一下减缓冲击,但坡道上的石级有斜度,哈桑向着坡道后下方滚了下去。但不能闭上眼睛,哈桑知道,他看得很仔细,他看到那怪物在击飞他之后顺势起跳,扑向他的方向,锋利的下颚闪着寒光。异变突生,黑暗之中出现了两点一闪而过的火光,接着是子弹击打到古旧墙壁上跳弹发出的火花,他看得很清楚——那怪物在空中的扑杀的轨迹不可更改,自然是他人预判射击的最好时机,一颗子弹把怪物右侧两条细长的节肢打飞了,另一颗斜擦着冲入了昆虫柔软的腹部,再从另一侧撕裂出了一个巨大的洞,连同卷出来的内容物一起,然后打在墙上,擦出火花。非常准确的判断,哈桑心里赞叹道,紧接着耳边才传来开枪时的枪声。
“军方制式的达姆弹……”
哈桑向左侧翻滚,慢了半秒,那怪物锋利的下颚便出现了,消无声息地没入石板之中,如同刀子切入一片黄油之中,那是刚才哈桑所在的位置。因为左边的节肢腿断了几根,那怪物落地受力完全不稳,整个摔倒,向旁边摔去。哈桑挣扎着爬起来,右脚一蹬向前扑到怪物背后,抬起左手的袖子,对准了怪物的头部,无名指扯了一下引线,传来火药爆炸的巨大声音,一团高温流体连同火光近距离从后面贯穿了怪物肿瘤般的脑袋,怪物的整个头部被打成了一团熟透了的麻花,粘液和像是肉块的东西溅得墙上地上到处都是,也震得哈桑的手直哆嗦。那男人提着上了刺刀的枪一跛一跛地从坡道上方冲了下来。他往怪物身上捅了几刀,确认怪物一动不动死透了才来确认哈桑的情况。
“你还好吧,喂,能听得见我说话吗?”
“还行,一时半会死不掉。大意了。”哈桑摸了摸右侧腹部,连同衣服一起一块皮肤被撕掉了,所幸没伤到内脏,但大的创口也有感染的风险。“借点东西包扎一下。有纱布吗?”
“有。”
哈桑看了一眼,标准的后勤医疗物资。是去偷了军火库?要知道活着的退役军人可是稀有物种,上次世界大战时普通军人的平均寿命不超过十天,几乎没有底层男性士兵能活到战后。哈桑熟练地包扎好伤口。
“对了,”那男人说道“你的手枪怎么回事,刚才是卡壳了吗?你说你有枪我才带你来的。”
“不幸。小概率的事件。天道不仁,我的枪对我也不仁慈。”
“战场上的不幸可是会致死的。虽然你还安然无恙,但难保下一次。要知道,武器是高效彻底消灭他人生命的工具,可不是什么维护正义的制止赝品。开了枪你消灭不了对面就会消灭你,虽然大家都一样。”男人舔了一下嘴唇,露出悲哀的笑容。“生命只有一次,不要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说起来你们这边的怪物还挺凶狠的。哦?这下颚是拿高密度钢材做的,难怪这么硬。腹部背部皮肤……橡胶和其他其他合金吗?这下载下来的东西还真的就地取材,虽说这形象来源于这座城市人们潜意识恐惧的糅合……攻击性很强,可能是过度的自我防护机制。怎么了,这座城市的人都这种缺德的个性的吗?”哈桑打趣地说道,随意翻弄着面前的怪物尸体,顺便利用闲聊减轻一下仍然残留的剧烈疼痛感,确实还挺疼的。
“不是,运气好的时候,有时候会下载的产物会是小女孩,那是完全无害的产物。”
“小女孩?像是无害的圣诞老人一样的吗?”
“哈哈。不是,说起来很羞耻……其实是那种红色瞳孔白色头发长着狐狸耳朵光着脚丫子的十二三岁的小女孩。”那男人咧开嘴笑了,露出难看的牙齿。
“哎呀,这个国家的祖先都上过狐狸吗?怎么会有这种奇怪的意象。”
“确实有些民俗传说,像是大禹,又或者聊斋也有记载。但意象能达到如此统一的地步谁也搞不懂,不比新增的人头税更统一了。”
“啊,刚才那个小孩子,死了。可惜我们没能救到他。可惜。”
“你说那玩意?那些东西其实那并不是。或许,你应该来看看……看,就在那。”
哈桑抬头顺着男人的手指望去,不远处有一个小孩向他们招手。跟刚才一模一样大小的小孩,在机械般重复着动作,向他们不停招手。
“他不是死了吗?”
“那是因为他们不是人。能走得动吗?”
“没问题。”
“那么跟我来吧。”
哈桑走了过去,走近了才看到那个小孩的模样。那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更像是人偶。他没有嘴巴,仅有一个类似于鼻子的出气孔。两只眼睛一只长在上面,一只长在下面,也在观察着男人和哈桑。没有耳朵。“他们听不见,只能看。他们,像堆人偶一样。会思考的石头。”那男人补充道。
他蹲下身子,捡了根树枝,在小孩面前的沙地上用赛里斯文字写道:
带我们去见你妈妈。
那小孩会意地点点头,哈桑和男人跟在身后。
“你也能听到二胡的声音吗?”哈桑突然问道。
“诶?”
“像是不认识的人在拉着二胡。”
如同留声机播放的歌曲一样,在狭窄的扭曲蜿蜒的巷道里久久回荡,连同上了年代的瓷器雕窗雕花一样不停旋转。哈桑仿佛看着自己在拉着二胡。
“最近这里的电线网络在泄露,很严重。向使馆区和银行区那边蔓延过去。”那男人说道。“现实和集体无意识网络的边界开始模糊不清,我只能提示到这里了。对了,你是真的听到二胡声了吗?”
“不,我看到了二胡声。”哈桑回答道。
“不错。如果和你早一天见面,我兴许还不会把这当最后一晚的工作。喏,我们到了。”
旧屋子,屋檐上有些旧雕物显示着曾经的繁华。踏过门槛,避开错综复杂的蒸汽管道,推开半掩着的残破木门,进入了昏暗闷热的室内。
一位老妇人倚着墙坐在那里,目光呆滞,口水把身上的衣服都沾湿了,甚至流到了地上。她的手臂上和背部都扎进了几根电线,因为异物排斥反应这些和电线相连的部分都已经发脓甚至发黑了。
男人指了指脖子后面,哈桑眯着眼睛看了一下,是一枚旧的娱乐电极片。
“她每晚叫她制作出来的玩偶儿子们去帮她翻垃圾堆找这种电极片。说到底奥匈帝国最引以为豪的大众廉价娱乐产品,在这也能卖上不低的价格,只能用一下别人用过的二手东西将就了。只要能发出低量电流刺激神经,那东西还是能带来别的娱乐所带来不了的快乐感,不是吗?”
“儿子?她有亲人吗?”
“她曾经有四个儿子。丈夫和大儿子在直奉战争被炸成了肉酱,尸骨都拿不回来。二儿子跑路被抓被当做逃兵处决。三儿子小时候死于饥荒。最小的痴呆儿子在工厂工作时为了捡玻璃珠卷进了机器里,导致那批产品全掺进骨头渣子了全部报废,工厂主还过来要求她卖屋赔钱。”
哈桑看着眼前这个妇人和她的只有两只眼睛的木讷人形玩意,想伸出手,却不由得停住了。他看到了周围的景象:几十具废弃的皮囊像尸体一样一动不动地堆积在那里。
“她的产物。用了娱乐芯片产生的过去阖家团圆的幻象,那极乐之梦的产物。她早就疯了。”
“模仿她儿子的形象,然后利用无意识网络下载下来?”
“没错。那些假货没有摄取食物的器官,无法进食,也无法饮水,却能够思考,大概两三天就会慢慢死去,剩下一块橡胶味很大的皮囊,大概是下载时用了的周围材料的缘故吧。这个疯子每天就在这里不断生产这种畸形的人偶,然后抱着人偶看着人偶死去。真是的,码头的工人也不比她勤快,真是个疯子。”
“她没疯。”哈桑摇摇头。哈桑又仔细看了一眼,然而那妇人没理会他。
两人离开了屋子,天已将明。
“我今晚的工作结束了。但最后早晨的工作才刚开始。”那男人说道。“不过临走之前想请你这个外乡人看点东西,我想你不会介意的。也当是我的纪念。”
两人走出了小巷,沿着江畔走到了钟楼处,绕过偷懒昏睡的警卫悄无声息地登了上去。他们在钟楼顶层向外攀爬,直到爬到了顶尖最高处的屋顶上。
黑夜渐渐褪去,黑紫的色调如溪流般缓缓流走,淡化,而幕后的星光也逐渐消散。天空是一片鱼肚白,接着慢慢发亮,犹如幕后的灯光亮起,把亮度拉高。颜色开始变得鲜艳,如同缥缈的女高音一般不断提高,整个天空都漂染上血一般的鲜红。随后,第一缕金色的阳光终于撕碎浓厚云层的缺口,喷涌宣泄而下,眼前的一切景色也燃烧般地随之被点亮。无数工厂的屋顶迎着初升的朝阳泛起青色的光彩,从烟囱中冉冉上升的蒸汽废气被点亮成银色的雾而婀娜多姿,整个租界沉浸在烟雾之中。河道和江道被点亮,轮船在阳光中发出响亮的鸣笛,与港口装货卸货的吆喝声遥相呼应。高空中的几艘装载满仓货物的巨型飞艇正在缓缓驶离,向着遥远深邃而广阔的内陆腹地驶去。这令人窒息的阳光穿过灰霾的间隙,像潮水一般蔓延开来,越过每个阴暗的贫民窟,越过繁华的会所,越过庄严的银行,越过大使馆飘扬的奥匈帝国旗帜,越过新建的钟楼,越过证券交易所古典风格的大门,向着无限纵深的地方追逐而去。远处天际线的地方传来火车的唔鸣声,驶过种满经济作物的田野上,没入内陆的远山之中。
“欢迎来到新租界!”那人迎着初生的朝阳大声说道。“欢迎来到东亚最繁华的租界城市,纸醉金迷的海上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