悄无声息,哈桑行走在漆黑的巷道之中,他不免会想起上午在路过茶馆时在茶馆对面的小巷中听到的那首二胡曲子。不认识的人在拉着二胡。他是谁?他拉了二胡多久?可能有几十年?他的妻儿呢?这些永远不得而知了。于是这幅景象抽象为一个单纯的符号——有人在拉着二胡,悲怆而凄凉,像儿时的月光洒在坑坑洼洼的石板路上,尽是一些支离破碎的幻影——在这漆黑的巷道里,这些符号被唤醒了,仿佛苍蝇看到腐烂的肉一般,疯狂地飞旋着,连同这个地区曾经属于国家的旧时繁华一般,在绿头苍蝇工厂般的轰鸣声中化为灰烬。不认识的人在拉着二胡,看不清他的脸,也看不清自己的脸,高温的废弃蒸汽从烟囱里排出,模糊了视线。啊,对了,想起了儿时的事,部族之间的争斗,有人在营外放了一把火,沙哑的收音机里宣扬的所谓奥斯曼帝国的荣耀、苏莱曼一世的正统继承者,没有水和食物,只有满大街飘散的檄文和传单,愤怒的人群被另一群愤怒的人群用石头砸死了,从大马士革到内志,从安纳托利亚到巴士拉,然后是炮声,外国的军队在街上呼啸而过,然后是条约,然后是饥荒,然后一切都没了。不认识的人在拉着二胡,在租界的阴暗角落拉着二胡,这里也是他的异国他乡吗?这些被唤醒的符号随着二胡的乐曲声缓缓流淌。租界建筑的墙上贴着广告,穿着靓丽旗袍的东洋女子拿着印有商家商标的香烟腼腆地笑着,留声机优雅的古典乐曲声从新修建的欧式建筑窗户中流淌出来,证券交易所所人声鼎沸,与二胡歇斯底里的哀鸣形成了强烈反差,只被允许在早上到下午的一段时间进入租界的人力车夫在路上经过,踩过的石砾发出金属般的闷响,倒映在微微颤抖的茶杯之中,形成了符号——杂糅的符号——视觉。
“新来的?听得懂赛里斯语吗?这么晚,不要在这里走动,很危险。”巷子里的一个黑暗角落传来沙哑的声音,一个男人就站在那里,双手布满老茧,一对眼睛似乎没有睡醒。
“我确实是新到这里……抱歉,但我在找人。”
“那就早上去。”
“哎呀,通融一下……”
“尽量不要出现在半夜的街上,很危险。”
“那你呢?你不也在这里吗?”
“我在狩猎它们,这些半夜出来的东西。可以说是工作,自愿的。”那男人咧开嘴笑了笑,露出焦黄参差的牙齿。“虽然说我已经没有正式工作了,他们嫌我走不快把我扔了出去。”他指了指他的鞋子,“脚趾烂掉了。”他补充道。
“租界商会,或者说警察署会付你工资吗?”
“不会。怎么会?他们根本不在乎我们这些失业的或者无家可归的人的死活,只要我们不出现他们面前就没意见了。但总得有人要保护我们穷鬼自身的死活,谁也不想死。”
“那么我们的目的应该是一样的了。”
“哦?你也在狩猎它们吗?”
“不是,我只是个卖画的。”
“那早上去,它们到五六点时基本就会消退了。到那个时候再找就行了。”
“那种东西,真正深受其害的是没有任何防护措施的普通人,有钱人自然可以呆在防卫森严的大院里,穷人可就没有任何办法了。不是吗?”
“是的,噩梦,梦魇,不知道从何而来的东西,又不知去向何方。它们本就不应该存在。帮使馆处理治安的狗腿子们去观音庙又是烧香又是跪拜但屁都没用。”
“好吧。”哈桑说道,“但我有枪。”哈桑补充道。
沉默了一会,那人说道:
“可以,但我会跟你一起去,尽量不要离开我身边。毕竟这是我从事这份没有收入的工作的最后一晚了,怎么都好,当个纪念。”
古旧建筑的巷道犹如迷宫一般向着不知道什么终点延长,直至尽头完全融入在未知的深色调之中,无数蜘蛛网般的管道布满了这些古老建筑的墙壁——密集、巨大而狰狞的蒸汽管道犹如无数动脉血管一样为城市提供着养分,提供调节和控制的电线管道像是连接市场区域的神经末梢,排气管和烟囱更像是静脉——寄生植物,寄生在祠堂和古旧阁楼院子的废墟之上,结出了废气的果实。沿着这条狭长的过道,两个人影走进这片化不开的浓雾之中。
“你要找的人是什么样子的?”
“比如说长相?”
“特征,或者诸如此类的。”
“我记不清楚了。”
“不记得了?”
“我决定用双眼来确认——视觉,只要在眼前,我肯定能认出来。”
“不过也是呢,像你这种半夜还敢来外出的多半也不是正常人了。怎么了,那个人今晚走丢的吗?”
“不,消失好几个月了,我辗转几座城市也没见到它。你应该知道夜里这些东西都是从集体无意识网络中下载到基底现实的吧,那家伙刚好相反,它上载(upload)了,把自己整个塞进意识网络去了。”
“第一次听说。真是无奇不有。”
“是啊,它消失了。什么都没剩下。”
“依我看凶多吉少。不过这种想法我反而能够理解,不是吗?这跟现在保险商业推出面向贵族的那种协议其实没有区别:临死时,保险方的经理和医学研究院的主任便会上门要求签字。这样医生一旦判定对象接近死亡,他们便会开始行动,把对象的整个头摘下来。当然了,如果付不起最高昂的费用的话,就开颅只摘脑子——然后塞进专用的冷藏装置里,以便未来帝国技术更发达的时候解冻塞到新的躯体里面去,实现永生——当然了,保险公司称之为‘治疗’。记得不是有消息说几个亲王都已经签了字吗?有钱有权的人还真的挺怕死。”
“当然了,有钱有势的人总希望自己能够永远拥有财富和权力,把自己的生命看得比别人的生命更高贵,自己的子女比别人的子女更优秀,自己的血脉基因比他人的血脉基因更优越,人类的贪婪自私的本性本来就是如此。坐在统治地位的人们一向如此。”
“你那位朋友也是如此吗?”
“不,它的目的正好相反。而且,它也不是我的朋友,准确来说,是敌人。”
“真是疯子。不过战场上这种人也挺多的。”
“承你吉言。”
“不,无意冒犯。不过我觉得有这种觉悟的人一定是我所不能理解的东西,换句话说,不是人,更像是披着人皮的某种东西,以某种奇特的视觉视点观测着这个世界。比如说,视觉。通过听觉能看到符号,通过味觉能品尝色彩,通过嗅觉能解析规律。如果跨出这一步,正是用不同方式看清世界解决问题的尝试,在不同的维度观测自身——犹如错综复杂弱电电线形成了高纬度网络一般。”
“你的话,如何呢?我是说,你……”
哈桑眯起眼睛,不再说话,只是沉默着。
“我?我狩猎它们是因为它们把我的儿子杀了,当着我的面,溅了我一脸血。如你所见,仇恨这东西总有一个原因,一个能够赋予意义和勇气的理由,能使人抛弃一切的理由,这样刀和子弹会更快更舒畅,就像自然而然拉出来的屎一样。”
“所以说这是最后一晚吗?真是可惜,早些时候我还说不定能贩卖些救赎给你。虽说维也纳学派现在已经解散了,剩下的人也分道扬镳,各自为战,成了一堆散沙。”
“维也纳学派?前几年报纸上的那个全是书呆子的恐怖团体吗?不过租界总督也总喜欢给增加不安定要素的东西贴上恐怖的标签,我们这些无业穷鬼在他看来也很恐怖,抓到就遣返回内陆。”
哈桑眯着眼睛,这条细长的巷道通风很差,密封不好的管道泄露出的高温蒸汽,令人呼吸困难。缺氧,很难受,然后那种感觉又来了——转角处的不认识的谁在拉着二胡,视觉。我在看向那个拉着二胡的人吗?不是,我是在直视着空无一物的地方,尽是符号的地方。奇妙的感觉。无数乐器在和着音色悲鸣,没有任何人指挥的大堂中央,上面的高空一艘巨大的空军飞艇经过,不认识的人在上面拉着二胡,每一个音符跳起来的时候总会有一个巨大的炸弹随之落下。房屋坍塌,妇女和小孩子们微弱的哭声,不认识的人在燃烧的废墟角落心无旁骛地拉着二胡。
“哈希德……”
“什么?”
“没事。呼气不畅,身子也热的难受。哪里的蒸汽管道泄漏了吗?”
“忍忍吧,这条巷子很快就过去了。等等……不要说话”
那男人用手示意,哈桑也跟着走了过去。远处有个迷糊的人影,是个小孩的模样,看的不清楚,像是在向着什么地方走动。
“不就是个小孩吗……?”哈桑小声说道。
“不……看它上面”
那小孩形状上方,有一团巨大的黑影,攀附在旧街道的墙壁之上,如果不是仔细观察还真的很难从周围青黑色的建筑阴影中区分出来,镰刀状的下颚,细长的昆虫节肢,一条长长的鳞片状的尾巴。在它下面的小孩似乎毫无知觉。
“糟了,那孩子要被吃掉了……”
“等等!那不是人类!”被一把拉住了“别去,来不及了!”
那远处的阴影变得很清晰,似乎是饥饿的蜘蛛看到了路过毫无知觉的猎物,只看见冷冽的光在黑暗之中闪了一下,像是一条锋利的线条延展开来,从单纯的线到血红的面,原因到结果的证明是那么的无声无息,接着便是是沉重的闷响,那小孩的头颅便掉在了地上。然后抬头,哈桑便迎上了那双复眼看到猎物时残忍又兴奋的目光。
“快撤!”哈桑向另一个方向跑去。分散逃跑方向是一个很合理的策略,能增加生存的几率。哈桑拔出枪套的枪,冲到旁边的巷道,往背后一看,那巨大的黑色昆虫身影已经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