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野无声，只有“齐天大圣”的大旗在风中哗哗地抖。</p>
孙悟空伸手抚那旗杆，仰头望向大旗，仿佛在想许多事。妖众们都屏住了呼吸，许多老妖想起当年誓师向天庭那一幕不由身子颤抖。新生的妖猴们睁大了眼睛看这个被前辈用敬畏与感叹提了无数遍的妖王。</p>
“齐天大圣！”一老妖泣不成声，振臂大喊道。</p>
“齐天大圣！齐天大圣！”众妖欢呼道。</p>
大鹏已经没有站起来的力气，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什么叫不可战胜。</p>
白晶晶夹在人群中高喊，忽然她觉得自己知道了什么叫幸福，当她终于看到这一刻的时候，于是她哭了，像一个小女孩。</p>
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战胜他，她哭着想，太好了。</p>
“一切都结束了吧。”白晶晶问孙悟空，“从此可以不用再去西游了。”</p>
孙悟空对他笑笑，笑容像阳光灿烂。白晶晶忘了自己是谁，永远这样吧，她想。不用再挣扎了，不用再有计谋和宿命了。忘了妖精，忘了与神的仇恨，永远笑下去吧。这时她感觉自己的头顶仿佛一下射进了万道光芒，像黑暗的白骨洞中忽然开启了天窗，炫目的光华照进她的身体，她觉得自己透明了，轻盈了。世界也透明了，她看见了所有树叶的脉络，看见了生命在那些脉络中流动，流向天地的每一个角落。</p>
“原来，是这么美的。”</p>
她笑着，倒在了地上。化出了原形，被风吹散了。孙悟空收起了金箍棒，他看见了地上的金箍，把它捡起拿在手中。端详着，金箍在阳光下闪闪发光。</p>
孙悟空重回到了天界。</p>
“是我撕去了生死薄，是我捣毁了天地伦常！哈哈哈哈！你们颤抖吧！原来恐惧是如此的美妙，死亡是如此的幸福啊！哈哈，哈哈哈哈！”</p>
那个灵霄宝殿高端的妖猴还在大声叫嚣。</p>
“求饶吧，而我将不赦免你们！哈哈哈哈！”</p>
小白龙跪在地上，看着大雪把唐僧的墓覆盖成一个白丘，与白茫茫的大地溶成一体。</p>
“天空快要烧塌了，世界就要毁灭了吧。如果天地不存在了，我们都会到哪儿去呢？江流，会不会有一个地方，你在那等我？”</p>
“江流，这名字不错，他是谁？听名字也比你现在喜欢的秃子强。”猪八戒说。</p>
“江流就是师父，就是玄奘，就是你们说的秃子！”</p>
“是嘛！唉，一个人为什么要有那么多名字呢？象俺老猪多好，你们本时找不到俺，就只要大喊一声‘猪！’——谁要俺是唯一一只知道猪是什么的猪呢？”</p>
“猪就是猪，可人不一样，我从前见到的江流就和现在的唐僧不一样，从前的象自在的流水，而现在，却象深不可测的湖泊……”</p>
“是象再也流不动的泥潭吧！整天就没个好脸色，好象谁都欠他八百两银子，最可气，给俺起个名字叫猪八！”</p>
“是猪八戒！”</p>
“他每次都不说‘戒’！他好象不太喜欢观音起的名字，总叫我‘无能’。可他连他自己起的名字也不喜欢，我不知道他到底喜欢什么？他好象连自己都不喜欢……还是你好，干脆就直接喊我‘猪’。”</p>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他看什么都是笑着的，好象看着朋友一样，也许西天的路太苦了，你们又处处和他过不去！”</p>
“我们只是负责完成任务的人，就好象公差把囚犯押到目的地，我们就交差走人啦！还用的着和囚犯交流什么感情！”</p>
“可是你们自己也是囚犯啊，我们除了师父，哪一个不是受了天遣的人？”</p>
“所以更看不得他！”</p>
“虽然他没有上天要他赎罪，可我看他心里却好象比我们每个人心里都沉。”小白龙长叹一声，“唉，说是到了西天就功德圆满，可是没人告诉我们西天在哪啊？”</p>
“俺老妈把俺生下来时，也没告诉俺猪一生意义是什么？俺正在苦想，一看其它兄弟都先抢着把奶占光了，才知道什么叫真他妈蠢！”</p>
“猪八戒你……”</p>
猪八戒一伸手挡住她的口，抬头望天：“你看，雪在烧。龙要下海，猪要上天了。”</p>
“猪八戒！你飞的慢一点！”天界一处，小白龙叫着，她已化成了人形，迎面而来的飞旋的冰雪锋利无比，划破了她的衣裳和脸颊，她不得不闪避遮挡着。而她的前面，猪八戒却不管不顾的向前直飞，任凭脸上身上被划出无数血印。</p>
“天上也没有吃的抢，也没有高老庄，你怎么急成那样，象要去见媳妇？”</p>
“回你的东海去，我没要你跟着我！”</p>
“嗬哟，学会耍酷了，告诉你猪八戒，孙悟空不在，我可不会再让你逃了，师父的魂儿一天找不回来，你一天别想溜号！”</p>
猪八戒四处张望着：“糟了，天宫变成这样了，星辰全都被天外飓风吹移了位置，找不到银河了，糟了，糟了。”</p>
“什么时候了，你还有闲心看星星？你和孙猴子都有这怪毛病，一个晚饭要对着西边吃，一个半夜不睡觉看星星，那个沙和尚也不是很正常，整天拼着些破碗片唉声叹气！”</p>
猪八戒却不理会她，只顾四下找寻，小白龙还没见他这么急过，看着他肥大的身躯四下乱撞，东张西望把两只大耳甩来甩去，很是滑稽，不由想笑出来。</p>
忽然猪八戒站住了，眼睛直盯住一处。</p>
小白龙一看，风雪迷漫中，隐约有一颗银色的星在远处闪耀。</p>
猪八戒直飞了过去，小白龙忙跟上去。</p>
近了，猪八戒落下云头，看着眼前的东西出神。</p>
小白龙赶上前一看，那是一颗桂花树，风雪中已变的光秃秃的，在高处一根枝杈上，有一个灯笼，内放着一颗明亮的银星。</p>
那树干上，还隐约刻着什么。</p>
猪八戒冲上去，抹去树身上的雪。</p>
那上面，是几个字：“天篷，家就在前面，阿月。”</p>
猪八戒站在那儿，愣愣看着那几个字。</p>
他突然猛冲入前方的风雪中。</p>
小白龙满心疑惑，也只能跟上去。风雪几乎使她迷失了方向，好不容易猪八戒站在前面，她冲到他身边，叫：“猪……”</p>
她停住了，猪八戒正看着前方，她从来没见过猪八戒那样的眼神，象风雪一样纷杂，那纷杂中，却有星辰一样明澈的东西。</p>
那是他眼中映出的人影。</p>
一个白衣的女子。</p>
“暴风已经冲毁了银河，我们几十万年筑起的家园。”白衣女子望着怀中的玉雕般的小兔儿说，“天篷回来，要找不着家了，不过没关系，我会一直在这儿等他，我在这里，他就不会没有家，火焰快要烧过来了，玉兔儿，你走吧，到下界去，那儿有许多天界见不到的神奇，如果有一天，你见到了天篷，请你告诉他，阿月在这等他，让他回家。”</p>
她撕下一片衣角，将玉兔儿裹在其中，一松手，那衣角化作一片白云，载着玉兔儿向下界飘去，玉兔儿在云中跳着想回来，却跳不出来。</p>
她望着玉兔儿远去，忽的又笑了：“我真傻，天篷不知已变成什么样了，你又怎么认的出他来？他也早忘了你了吧。但我相信，有一天他会醒来，然后他就会回到这里……为了这一天我每天用星星排出图画，那是天篷和我才懂得的图画，希望他能看见，想起我，回来。可现在，大风把一切都刮走了，记忆、爱情、希望、一切一切，都刮走了……”</p>
“但我不会走，我在这里等他……大风，火焰，都不能让我离开这里。”</p>
隐在风雪中的猪八戒身子开始颤抖起来，突然，他的肥胖的身子跪倒在了地下。他咬住自己的手，无声的哭了。</p>
小白龙看着猪八戒，她好象突然间明白了什么，明白了猪八戒每天夜晚在别人入睡后仰望星空时的心情，明白了为什么一旦没有星光的夜晚，猪八戒就那样的易怒和脆弱。</p>
“猪八戒。”她凑到他耳边，“过去啊。”</p>
猪八戒摇了摇头。</p>
“她在那儿等你，过去啊。”</p>
猪八戒突然跳了起来，小白龙想她就要看到那感人的一幕了，可以猪八戒却向相反的方向没命的狂奔了下去。</p>
小白龙急追了上去：“为什么？”她喊，“猪八戒，为什么？你等的不就是这一天吗？她不就在你的面前了吗？”</p>
猪八戒在天空中没命的左冲右突，“忘记路，忘记回家的路！”他喊。“明知道是不可能相见的，为什么还要记住？”</p>
他跌跌撞撞的跑着，小白龙很容易的追上了他，她在他背后踢了一脚，把他踢倒在地。</p>
“为什么？你连见他一面也不敢？她在那等了你那么多年，还准备一直等下去！”</p>
“不，”猪八戒说，“她很快就会结束她的漫长等待了，大火很快就会烧过来，她会在期待中死去，带着她的美梦，好过她发现她苦苦等来的是一只猪！”</p>
“猪怎么啦？猪怎么啦！”小白龙叫道：“我就觉得猪挺可爱！猪好的很！猪会笑，会哭，比天上很多神仙都好！”</p>
“可我不能接受——我可以是一只猪，可我不能让她为我……你又为什么不告诉唐僧你是谁？”</p>
小白龙呆住了，半晌，她扬起手重重打在猪八戒脸上。</p>
“猪八戒你……你为什么……为什么要把不能说的话全说出来？”</p>
她也跪在了地上，嘤嘤的哭泣。</p>
“这就是命运啊！无比神奇美妙的命运啊！”猪八戒大叫道：“需要多么高的智慧，才能想出这些绝妙的安排啊！伟大的上苍啊，众生都战栗在你的威严之下！”</p>
他狂笑起来。</p>
他再回头时，看见火焰已烧入了阿月的宫殿。</p>
猪八戒忽的一转身，又冲了回去。</p>
火焰已烧着了阿月的裙角，但她还在地上用手指慢慢摆着她的银砂。</p>
忽然一只猪冲了进来，狠狠的踩着她裙上的火苗。</p>
阿月惊异的看着这只猪。</p>
那猪却不敢看她。</p>
火焰一退，又扑过来。猪八戒发出狂怒的吼声，用肥大的身躯去扑向火焰。</p>
忽然阿月从背后抱住了他。</p>
“天篷……天篷，你好……”</p>
猪八戒感到眼泪滴在他的背上，他笑了。</p>
火焰猛一卷，吞没了猪八戒还没完全绽开的笑容。</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