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节离家出走（上）</p>
白云归的书房，门被一脚踢破，花梨木雕琢古朴纹饰的房门残片横陈。</p>
原本干净整洁的室内一片狼藉，檀木大书桌被顶到窗口，青绒窗帘半垂；西边雪色墙壁被墨汁瓶砸中，墨色泅开，在墙上成了一个图案，诡艳似月下盛开的罂粟；书架里整齐的书从窗口掷下，有的掉了下去，有的被拦住，风翻书页，一阵轻哗。</p>
那陈列藏刀的十锦槅子倒地，珍贵军刀横七竖八。</p>
佣人与管家惊悚立在门口，瞧着白云展发疯，谁也不敢去劝。</p>
见慕容画楼来，都求助望向她。</p>
白云展鬓丝凌乱，外套不知道丢在哪里了，如此寒夜只穿着单薄白色衬衫。衬衫上脏乱不堪，被酒色染透。他将东西都砸了，却被书桌绊了一下，跌坐在地上，半晌一动不动，嘴里却念念有词。</p>
“看看什么东西被五少爷丢下到楼下了，全部捡起来，别漏！这里有我……”慕容画楼嘱咐管家道。</p>
管家如获大赦，连忙把佣人都遣散了，去楼下找东西。书房一向是督军最看重的地方，平日里都是贴身副官打扫，不准佣人踏进一步。被五少爷砸成这样，管家担心明日被波及。</p>
如今夫人将此事揽了过去，他们求之不得。</p>
慕容画楼试图将他从地上搀起来。他身子都软了，如滩烂泥，浑身浓郁的酒气扑鼻。她使不上力气，还差点被他带着跌倒。</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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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隐约猜想，白云展今晚的大醉，跟白云归娶姨太太的事情有关。他阅历尚浅，没有吃过苦头，空有信念，行事太过于激进。社会弊端的摒除，便像拔毒瘤一般，要流血疼痛，且非一朝一夕能更改。</p>
三妻四妾的俗规存在了几千年，而帝制覆灭、民国建立，至今不过十年。十年的光阴，如何能清除几千年的尘埃？</p>
“还醒着吗？”慕容画楼拍他的脸，“地上凉，我扶你回房！”</p>
他醉眼微睁，迷茫望了她一眼，继而咧嘴，露出一个笨拙般的笑容：“是你！”</p>
“是我啊！”她浅笑，朦胧灯光里似月下盛开的玉簪，声音轻软，“能不能站起来？不能站我喊佣人过来抬你……”</p>
“我不走，我不走！”他陡然高声喊道，把她吓了一跳。</p>
他靠着墙壁半坐，紧紧攥住她的手：“我不走，你也不准走！”</p>
像个耍赖的小孩子，完全没有了意识似的。瞧着他这样，慕容画楼哭笑不得，“什么事情让你难过，醉得这样？”</p>
她只是低声自语，却被他听到了，顿时高喊：“什么事情让我难过？每一件事情都让我难过！残破、懦弱、任人欺凌，可为官者却只知道犬马声色，争权夺利，这样的家国，这样的政府，我难过！白云归那种的，有枪有兵的，却只爱财爱色。他们都是国家的罪人！”</p>
一腔热血回国，壮志难酬的失落，慕容画楼虽然没有经历过，却能体会到那种痛苦，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他们都是罪人，咱们先上楼去，好不好？”</p>
“不！”他倔强将头一昂，眸子清亮，定定瞧着她的脸，“我跟你好，我才会告诉你，你有多美。你年轻，你活在新社会，为什么要守住这样无望的婚姻！守住这样一个贪财好色的男人！”</p>
女佣端了醒酒汤，尴尬立在门口。</p>
慕容画楼轻笑，依旧哄着他：“你说的都对，我们先上楼去好不好？”</p>
地上很凉，窗户玻璃被他砸破，凉风飕飕灌入。他因为喝了酒，浑身燥热，慕容画楼却感觉冷得厉害。</p>
白云灵也被吵醒，走到书房门口看到慕容画楼已经在这里，而白云展又酒后口无遮拦。</p>
她让女佣先下去，夫人不吩咐不要上楼，然后站在门外，静静守着。要是大哥突然回来看到，会误会大嫂的。五哥便是这样的性子，总是能让人误解。</p>
“……你这样年轻，都没有满二十岁！时代不同了，你不是旧社会任人摆布的玩偶，不是家族的牺牲品！你这样聪慧的人，男人为你死了都甘心，你为什么要作践自己，为什么不跟他离婚!”他越说越激动，从家国的批判转而对她懦弱的批判，“你若是肯说一个字，我带了你走又何尝不可？白家那些桎梏，我受够了。我们去美国读书，买一座庄园，夏日骑马冬踏雪……”</p>
慕容画楼听着这些荒诞无稽的话，啼笑皆非。</p>
而他目光飘渺，好似瞧见了春花繁茂的美式庄园。竹篱笆上爬满紫藤花，迎风摇曳；庄园里牛马成群，谷物飘香；高大树木中间，用藤蔓编织秋千，白衣飘飘的女子荡秋千，纤细脚踝赤露在空气里摇晃，铜铃般悦耳笑声袅袅盘旋。</p>
“我们走吧，离开这个鬼地方！离开这个山河破碎的国土，离开这个落后腐朽的社会！我们去追逐自由，享受爱情……”他的声音突然低醇下去。</p>
她笑了笑，道：“好吧，我们走！你能走不，我叫佣人来扶你？”</p>
自由与爱情对于白云展这种接受过西方文化又生在旧时代的年轻人，是极其渴望的。</p>
生于旧社会，却接受新时代的知识，他的思想与追求远远超过了时代的进步。这个时代满足不了他的渴望，桎梏了他的理想，让他痛苦不堪。</p>
就算他在清醒的时候，慕容画楼都不一定能把自己的想法跟他说清楚，何况他酩酊大醉？她没有浪费口舌，只是顺应他的话接着。</p>
他却扭头，抱住了书桌的腿，哽咽道：“我不走，我不走，这是我的家……”</p>
既爱又恨，便是他这种热血青年对祖国的感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