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董昭,手持一爵酒,刹那间似乎换了个人似的,并不十分出色的面孔上,涨出微微的潮红,彷佛话题落在他手里之后,这里的天地就变成了他一个人的了。</p>
卓逸夫一边侧耳倾听,一面注意观察这董昭的形容,见他果然不惧不怯,心下先赞了一声:“我虽然忘记了这个董昭做过什么了不起的事情,但他这种心中有乾坤近乎目空一切的态度,可见这绝非是个空谈的清徒,不知他又要抛出什么样的高论呢。”</p>
董昭挑动了眉头,抑扬顿挫论道:“自黄巾作乱以来,天下已是没了法度纲常,以我之见,这天下,须改头换面才能有出路。所谓革新,或者说期待汉室明主的出现,已经不是能够改变如今这个世界腐朽的力量了。”</p>
卓逸夫吃了一惊,这董昭眼光开阔,他竟然现在就能看出破而后立才是最好的出路了?</p>
郭嘉自然不肯让他唱独角戏,笑道:“公仁此言,很是危险啊,要让那些儒生知道,看你一身的名声还怎么保留。”</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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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昭淡淡道:“做出一番事业,得到最好的结果,这才是有抱负的人应该做的事情。些许虚名,要来何用?更何况天下大势,自上古以来便是不断动荡变化的,倘若以正统而论,高祖皇帝夺取天下,哪里有一点正统可言?自古以来,一个社会不适合天道的要求,它就必须要灭亡,这不是我说说就可以的,也不是些许三两人反对就可以改变的。”</p>
说完,董昭细细打量卓逸夫,见他露出深思和惊讶的神情,却并没有那种贪婪狂热的心思,顿时又将他多看了两眼。这个人既离开了曹操单飞,又如同一个诸侯一样争地盘编练自己的军队,难道他不想当皇帝?</p>
郭嘉也在看卓逸夫,他距离卓逸夫最近,甚至能听到他的心跳声,奇怪的是,郭嘉一点都没听到卓逸夫心跳加剧的异样,由此他可以判断出卓逸夫现在惊讶和深思甚至佩服的样子绝非假装,也绝非已经起了贪婪之心而强行压制。</p>
他是惊讶董昭说出这番话,是佩服董昭的这个理论提纲,同时,也是对董昭智慧的惊讶和佩服。</p>
“这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郭嘉很好奇。</p>
喘了口气,董昭接着说道:“因此,在诸侯争雄的这个时代里,必然会有笑到最后的那一个。我要说的,也就是这个最后决胜者要选择走的称雄道路。在我看来,从古到今,成就功名的,持霸道的居多,而最后成功者,尽是持王道者。”</p>
卓逸夫心下奇怪:“王道?不就是儒家经典里解释的忍者之道么?”</p>
但好像铭刻在内心深处的对董昭这个人的隐约模糊的了解,卓逸夫本能觉着他的理论中王道霸道定然不是这样解释的,那么,这个董昭继方才那石破天惊的一个论调总纲开头之下,又有什么高论呢?</p>
卓逸夫不禁期待起来。</p>
董昭抛出王道和霸道两个词之后,目光一瞬不眨地盯住卓逸夫看,待看他眉头一挑,将脱口要出的一句话压下,登时松了口气。</p>
脱口而出的是什么话,董昭当然清楚,因为那是自己以前遇到的所有人第一反应甚至全部反应之下都会说的一句话。</p>
接着,卓逸夫将这两个词蘸着酒水在案上写了两遍,目光中投出否决的态度,然后思索半晌又露出若有所悟的样子,紧接着好像又陷入了沉思,彷佛既了解一点但又说不上来的样子。</p>
董昭心下大定,一面奇怪这个人真的和别的要做大事的人不同,口中滔滔不绝地、近乎推销式地说出这两个词的解释来:“何谓霸道?非是西楚霸王之道,此人所行之术,无非贵族之道而已,不足为之说。所谓霸道,既管仲之道也!以法律天下,以术御万民,以市井贸易天下,如此而已。”</p>
卓逸夫恍然大悟:“诚然如是!管仲之术,源自周公,又不同于周公。公仁先生,是不是可以这么理解,这霸道之术,就是辅佐一方霸主而成天下大势?”</p>
董昭点点头:“正是,郡守所言,正是我心里所想。”</p>
程昱忙问:“所谓王道,又作何解释?”</p>
董昭在席上坐正了身体,腰板挺直,手臂微微起伏着加强语气:“王道,非是儒家仁者之术,所谓仁者,只是王道教化方面的一个部分而已。何谓王?一人在上,谓之王。如今天下,望族名门横行,无论外戚世家,无一不削减王的职权,这些个人,自觉不自觉地都在效仿管仲周公,想成就霸道。其实为人臣者,但凡有自己的独特的行政理念的,无一不是行霸道者。但王道却不同,王者,纲常之外,律法之外,顺乎天命,应和民心,此所谓者王。如我朝以来,外戚掣肘,士族把持纲常,此何谓王爷?不过这些个利益受用者的台前代表而已!王,一言而九鼎,古往今来,做成王道德,只有半个人。”</p>
卓逸夫大感新奇,谁说古人都是顽固不化的?谁说古人都是清谈误国的?谁说古人都是思维僵化的?这董昭对王道和霸道的解释,分明就是在说为君之道和为臣之道,这分明是集权政治的一种最理想化的模式,也是成就这种集权政治的两种道路。</p>
戏志才很明显是了解董昭这个政治观点的,因此他的思索就带上了更深层次的味道。</p>
卓逸夫有点迫不及待了,亲自给董昭又斟了一爵酒,也不说话,伸手示意他继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