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须发花白的矍铄老仆安静的等在处,蔡昭听慕清晏唤他‘成伯’,态度难得的亲近尊重。
千公子本想直奔主居洗漱更衣,被慕清晏虚空一掌拍倒在地,然后被成伯拖进柴房洗涮去了。
蔡昭的待遇强多了。
暖意融融的内室,半人多高的油封桐木打造的巨大浴桶注满热水,干净崭新的整套衣衫鞋履已熏好了香,还有堆云般的柔软床榻。
——唯一讨厌的,就是慕清晏无论如何都不肯离。
“了了,接着说你们魔教的家长里短吧。”蔡昭无奈的挥挥手,躺回浴桶歇息。
其实魔教的第一任教主就姓慕,两百年间的大多数教主姓慕。
说白了,跟蔡昭常去的馄饨铺子一样,魔教其实是一份家族产业。
然而魔教教主是人,是人就难免子孙不肖。
早在第三代教主时期就现出了毛病——他的独生子幼孱弱文静,肉眼的难堪大任。让他当教主,北宸六派能集体笑掉后槽牙。
若将教主之位送给别人,慕教主简直浑身难受,还对不住祖宗,于是位教主十分有创造力的想出了‘养子制’。
他千挑万选一位资质出众但性情忠厚的孤童,悉心栽培,同时不停灌输恩情重于天云云,等己过世后,让养子以护教王的身份辅佐亲生儿子,待能干的孙儿长大成人,就能顺利交接了。
“他怎么知道孙儿一定能干呢,万一孙儿还是文静孱弱呢?”蔡昭觉得位教主未免太想当然了。
慕清晏的脸出现了一种奇的神情:“慕家从未有过连续两代出息的子孙——在聂恒城之前是样的。”
蔡昭一惊:“聂恒城是慕氏的养子?”
“不错。”
在聂恒城之前,慕家一共产生过三位权势滔天的养子作为摄教王。
其中两位忠心耿耿,虽能有过恋栈,但等到养兄弟的儿子长大后还是按部就班的移交了权力;有一位略不情愿,不过在将女儿嫁给新任教主后,麻利的退隐了,据说晚年过了抱外孙的幸福生活。
但聂恒城不是。
聂恒城是慕清晏曾祖父的养子,幼精明强干,十五岁就始辅佐优柔寡断的养父。
等到养父过世,他又继续辅佐体弱多病的养兄弟——就是慕清晏的祖父。
谁知慕清晏的祖父母过早离世,走的时候慕清晏的父亲慕正明还不足十岁。
魔教家大业大实力强盛,远非北宸六派任何一派比,是以教主必须铁血强权,手腕略绵软些的都弹压不住底下的豺狼虎豹,何况一幼儿乎?
于是,慕氏养子聂恒城,第一次以代理教主的身份执掌了权柄。
蔡昭听的有傻:“那你爹呢,他现在哪儿?”
“四年前,过世了。”
蔡昭立刻缩回浴桶,片刻后又道:“令尊是四年前过世的,所以他不是聂恒城杀的咯?我以为聂恒城舍不得将教主之位还给你爹,然后害死了他呢。”
慕清晏:“聂恒城的确舍不得归还教主之位,但却不曾害过家父。”
蔡查眨眨眼,不是懂。
慕清晏:“因为家父并不想接掌教主之位。”
蔡昭啊了一声,小小声道:“令尊身体不好么?”
“不,家父身体康健,修为甚高,性情不荏弱。只不过他钟情于闲云野鹤的日子——争权夺利,谋算杀戮,他着实不喜。”
有那么一年,年常昊生追随北宸六派的英豪攻入幽冥篁道,昏天暗地的半日厮杀后,他不辨方向的乱走一通,误撞正在山中养鹤喂鹏的慕正明。
慕正明有声张,默默的给常昊生指了条出去的路,留了瓶伤药在地后,静静离去。
“后来常大侠应该与我爹又过几次。”慕清晏道。
“原来是样。”蔡昭恍然,“我说常大侠怎么肯相信你呢。”
“嗯,常大侠一直念着父亲的情义。父亲曾说过,若我将来有了急难之事,以去找常大侠帮忙。虽然常大侠临终前一径的说,常家灭门不关我的事。我知道,是我将祸患引到常家的——等我返回教中,定将下手之人剜目割舌抽筋剥皮。”
慕清晏语气平静,却字字透着森冷之意。
蔡昭知道,寻常人赌咒‘剜目割舌抽筋剥皮’能只是说说,但慕清晏一定会做到。
她缩缩脖子,片刻后叹道:“你曾祖父祖父,一个性情弱,一个身体弱,你爹又淡泊名利,就是说,聂恒城足足掌权了三代。唉,么漫长岁月的大权在握,就是有野心,养出野心来了。”
慕清晏仰头,脖颈修长优美,“……有时我在想,若父亲不执着于淡泊宁静,而是将教主之位争夺过来,是不是许多人的人生就会改变呢。”
“聂恒城能练不到那邪功,武元英不会被折磨十几年,罗元容说不定能长伴心人身边,青峰三老都好好活着,互相制约——至,蔡平殊女侠不会那么早死了。”
蔡昭心中一痛。片刻后,她轻轻道:“我倒觉得不能怪你爹爹。不是他的错,他只是不能违背本心。”
慕清晏吃惊的盯看屏风,似乎想看到蔡昭的表情——他以为她会赞成呢。
女孩继续道:“就像我姑姑,闵老夫人一直嫌她不懂烹饪女红,不知道贤惠温柔,连好好在家等待未婚夫回来都不肯,偏要在外头争强好胜,处处领头。”
“其实我姑姑会做饭菜,会裁衣缝补,老老实实等在家中她试过——是不。姑姑说她小就胆大无畏,是一想到以后要过那样的日子,她就怕的冷汗直冒,怕的做梦都会惊醒。于是她就偷了雷师伯的衣冠,半夜跑路了。所幸,后来周伯父知道了姑姑的心意,能理解她。”
“许对令尊来说,让他当魔教教主,就像让我姑姑当管家做饭的贤妻良母一样,是半夜都会惊醒的怖之事。”
“所以,你别怪你爹爹。我想他定是个好好的人,常大侠不会只凭一次恩情就那么信任你。一定是令尊,让他相信,你不是坏人。”
女孩的声音温柔宁静,萦绕不去。
慕清晏他忽道:“昭昭,我能不能拿掉屏风,到你那边去。”他忽然想看女孩的脸,还有她脸的神情,好熨平己心中曾有过的不甘。
一瓢热水重重打在织锦屏风,伴随着女孩的剧烈的怒气——
“给我滚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