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四年的春天似乎来得格外的晚。正月晦日(最后一天),正是长安城每年第一个万人空巷出门郊游的重要日子,然而那呼啸的北风,蔽日的阴云,却生生把个初春风情演绎成了严冬景象。</p>
只是对于长安人来说,比起他们怀里揣得火热的那颗春心,无论是恶劣得离谱的天气,还是正闹得轰轰烈烈的驸马谋反大案,绝对都是浮云。不到午时,城东南的曲江之畔,早已是一片衣冠如织、车马如龙的繁华盛景。但凡风景略有可观处,放眼望去全是蝗虫般密密麻麻的帐篷,那锦幕四合、歌舞喧天的,是皇室豪门的摆阔之处,少不得一番“席舞千花妓,歌船五彩搂”的****;那平地设席、青毡为帐的多是跟风的平民,图的是个“千门万户看,无人不送穷”的吉利……</p>
曲水江滨,一顶半旧的寻常毡帐里,叽叽喳喳的说笑声回荡不绝。琉璃却一直讷讷的没有做声,只是眼角余光扫到大伙儿的酪浆都快喝完了,才端起面前的杯子喝了一口。那股酸酸凉凉的浆汁顺着喉管流下,让人几乎能打个寒战。她忙掩住了嘴,只听对面的珊瑚一声嗤笑,对一旁的曹氏道,“哎呦,阿娘,阿姊不是明日便要去教坊当女乐的么?怎么做派倒越发像官家人了?不知情的,还以为她是要去做官家娘子吧?”</p>
曹氏淡淡的睨了琉璃一眼,冷笑几乎从眼角溢了出来;珊瑚越发笑得欢畅,那发育良好的胸脯和头上的金搔头,淋漓尽致的注解了“花枝乱颤”四个字。五岁的青林抬起头来,看了看明显不大高兴的大姐琉璃,又看了看明显很高兴的二姐珊瑚,满脸都是困惑;而主位上端坐的库狄延忠只是面无表情喝了一口宜春酒,回头跟在一边伺候的世仆新泉道,“再烫一壶!”</p>
琉璃无声的吸了口气,压下被“教坊”两个字勾起来的怒火,保持着一贯的麻木表情扭头看着外面的风景——除了毡帐还是毡帐,偶然露出几棵树来,也都是光秃秃的凄凉模样,加上不时刮过的刺骨寒风,这孟春景色怎一个惨字了得?也不知道长安人哪来的这么大劲头,年年岁岁要跑到这荒郊野外来吹这半天的风,仿佛不这么折腾一番都没脸出门见人!</p>
对于长安人对于郊游的这种群体性狂热,她还真是不大适应,就像她依然不大适应他们所热爱的酪浆的古怪酸味。</p>
算起来,她来到长安已经整整三年了——自从写毕业论文写到睡着的那个夜晚之后。她的论文题目是《论唐代的染织图案演变与西域文化》,为了尽可能搞清楚时代背景,她又恶补了一番唐史,然后……就真的来到了这个时代。</p>
因为完全听不懂身边人那坑爹的古代汉语,也因为在镜子里看到了一张雪肤深目的小脸,一开始她还以为自己是穿到了外国或异世。足足有一年多的时间,她没开过口,大家先是以为她是因为母亲去世而伤心得傻了,后来又觉得她大概是病成了哑巴。等她终于摸清楚状况,也学会了以长安官话为主、夹杂着一点栗特语的家里通用语言,她已经悲催的丧失了嫡长女的一切待遇——是的,她知道卷入谋反案的驸马王爷们都死定了,武则天很快会登上皇后的宝座,而此时风光无限的长孙无忌过两年就会被逼得上吊……可这一切,跟她一个前途茫茫的胡姬有个毛关系?</p>
当然严格的说,至少今天,她还不算是胡姬,在大唐的户籍纸上,依然属于本地良民。她的便宜父亲库狄延忠,假假的也算是一个前朝勋贵之后,高祖是北齐华阳县公库狄盛,只是风光跟长孙、宇文这样根深蒂固的胡人高门还差了十万八千里,更别说祖父迷上斗鸡之后的迅速败落,只给父亲留下了一个良民身份和一张害人的脸——起码把她母亲害惨了。</p>
她的便宜母亲安氏是栗特胡商的宝贝女儿,据说在什么昭武九姓里,安是最显贵的姓氏之一,安氏的父亲更是掌管着长安栗特人族内事务的萨宝。只是当安氏不顾家中反对,执意嫁给外族人,找的这个男人又看不大起她的父兄们,她便几乎跟娘家断了来往。饶是如此,安氏跟库狄延忠才过了三年快活日子,就怀着琉璃迎来了曹氏这个更年轻貌美的妾,看着她生下了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p>
至于曹氏,倒是地地道道以乐舞为生的栗特乐户,按大唐律法属于不能为妻的二等贱籍。可对于库狄这样的胡人家庭来说,谁又会闲得抽筋来管他是不是以妾为妻?曹氏也许不算太聪明,但足以对付库狄延忠了,更别说在这一千多年前的时空里孤立无援的琉璃。</p>
如今,这个家虽然依然住着安氏用嫁妆购置的小院,却已经看不到安氏的任何痕迹……呃,也许除了琉璃?其实琉璃也属于曹氏非常想清理干净的某种东西,只是因为她的皮囊大概还值点钱,又处处小心,才熬过了最初的艰难。一年多前,当她终于开始说话并显示出脑子没有坏掉后,曹氏立刻就想到了“变废为宝”的好办法——让琉璃去参选教坊的搊弹家!</p>
这个决定好的一方面是:一年多来,琉璃终于能吃得饱、穿得暖了,而且已经学会了琵琶、乐舞和标准的大唐礼仪。大概是这具身体的确有些音乐天分,每一样她都学得有模有样,那请来教她的曹家小妹被她哄得开心,不知不觉便丧失了敌我立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