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代玉呻吟着醒来,睁开眼却还是黑暗。
他想起了刚才发生的事情。狐偃以手轻抚他的额头,一瞬间四下寂静,温暖的感觉包绕他,好像回到了最初的时候,重新变成懵懂无知的婴儿,蜷缩在母体里闭着眼。
“醒了?还算早。”狐偃的声音响了起来,伴随那清朗如玉的声音,他狠狠打了个寒颤。
“这是哪?”他努力保持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可颤抖的双腿出卖了内心的怯懦。
“别慌,我不会害你。还记得我和你说的话吗?世子殿下?”
想起来了!朱代玉瞳孔一缩,“你说你要帮我?”他四处看了看,眼睛适应了这里的黑暗,只在前面看到模模糊糊一个人影,“你便是这样帮我的吗?”
“依你之见,我该如何帮你?”
狐偃从黑暗里走了出来,他黑色的长衣在黑暗里看不清晰,乍一看好像只有一张脸浮在半空里,嘴角勾着笑说话。
“把他绑起来,用鞭子抽,蘸着盐水辣椒,等他疼昏过去就凉水泼醒,醒过来接着抽”勾吴侯世子一脸怨毒,虽然用鞭子抽他的人不是熊澜,但他内心深处却对熊澜异常忌惮。
或者说是嫉妒。勾吴国地处吴越,楚国地处荆楚,三百年前大燕立国之初,勾吴与楚国都被视为蛮荒边鄙之地,远离中原燕皇室文化,勾吴国先祖竭力改变本国习俗,而楚国不为所动。几百年过去,勾吴国依旧是侯爵,楚国却已经从小小的子爵一跃而成大燕唯一异姓王国。自恃家世的朱代玉嫉妒熊澜额王世子地位,又觉得熊澜维护嬴钺是在对他挑衅,于是心生不满,以至于酿成怨恨。
卑鄙的人眼中尽是卑鄙之事,早已公正无存。
“幼稚,你以为复仇只是小孩子玩闹吗?”狐偃嗤笑一声,他按住朱代玉的肩膀,手上并不十分用力,可朱代玉却觉得自己肩上有虎豹搭爪,獠牙上垂下馋涎,“就算是你折磨死一个熊澜,可你能保证世间没有人会成为第二个熊澜吗?你能保证自己不会再次遇到像他一样的人吗?你以为一次的复仇之后便可以一劳永逸了吗?”
“那你说,我该怎么做!”
“你要复仇的,不仅仅是熊澜,”狐偃低下身,与朱代玉额头相触,他温和的眸子冰冷一片,“而是整座天下。”
他一把撒开朱代玉,转过身去声音愈发高亢,“这天下包括看不起你的人,比如熊澜,仗着自己的家世,无视你鄙夷你却装出一副正义凌然的恶心面孔;包括王冕,明明只是一个微末不足一提的泥腿子、杂种,却敢在你脸上动鞭子;还有嬴钺,说不定自己还是北荒蛮子的野种,有爹生没娘教,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见了比他厉害比他高贵的人就是应该下跪,却仰着个脸自以为自己心中有把火可以烧尽所有欺侮清除一切不顺心,到头来只不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屁孩,他都敢不听你的号令;还有柳玄,只是燕皇的一条狗,一个没有封地的威信侯,领着自以为是强军的燕翎卫,便觉得自己超过了百年的勾吴,以为自己能胜过勾吴战无不胜的天赐强军,真是不自量力”
“你看,这样多的人都该死,他们的存在就都是对你的侮辱,他们在狠狠地扇你耳光,能忍么?别忘了你是勾吴国的世子,你将是千里江东的主人!”
他一番话说得手舞足蹈,唾沫四溅,到最后似乎眼都赤红一片,他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羽毛轻柔柔却恰到好处的搔着他的心,痒的地方更痒了,疼的地方更疼了,简直像是朱代玉的知己,仿佛一直住在他心脏里面,这才如此熟悉这大大小小的暗疮,明白这颗心脏都会为了些什么而颤抖不已。
“要折磨他们折磨到死!”朱代玉赤红着双眼低声吼道。
“所以啊,我就是来帮你的。”狐偃好像跗骨之蛆,紧紧贴着他在耳边用充满诱惑力的声音说道。他手向身后的黑暗中伸去,收回来时手上已经沉甸甸地压了一个盒子,上面只有简陋的木纹。
他将盒子递了过去,朱代玉疑惑地打开。
昏暗的环境下,盒子里一柄长刀赫然出现在眼前。
他整个人都愣住了,眼睛里放射出狂热的颜色,颤抖着伸出手去握紧了那柄刀。
刀身猛然颤抖。
他用力拔出了刀!
“这是玄螭!”朱代玉喃喃道。
“你怎么会有玄螭?”
“因为天命。”
“你的意思我是天命?玄螭便该归属于我?”朱代玉语气略有些激动。
一把世间名刃突然被宣布归属于了自己,不管是谁都不可能平静如常,更何况一个十几岁满心都是仇恨的孩子,他抚摸着玄螭,爱不释手。
“这柄刀可不是白白送给你的,你有使命。”狐偃突然推了他一把,把他从幻想中推醒,“用这柄刀,杀掉他们。一个不留。”
“一个不留?”
“一个不留!”
青骢湖边柳树下,三个少年并肩坐在一起。
熊澜折下一只早就枯萎了的柳条,扭了几下,似乎想塞到嘴里做口哨,端详了一会实在下不去嘴,就拿在手里挥舞着玩。
偌大个燕京,入冬之后四处封冻,唯独青骢湖一家湖面平静如常,可这平静只是表面上的,若真下水一试,能冻得骨头打哆嗦。
一阵凉风吹了过来,他狠狠打了个哆嗦。
“你们这么抗冻吗?”
他恶狠狠地问身旁的嬴钺和小楼。
小楼还是一身裙子,布料变得厚实了些,嬴钺披了件披风,里面还是玄色的一身便服。他二人在北方住久了,早早习惯了这入冬的冷天气,唯独熊澜从四季温暖的南方乍然来到北方,一时之间还不适应。
嬴钺扭头,看见熊澜冻得有些发青的脸,有些愕然,然后拉了拉小楼的衣袖:“我们还是先离开这儿吧,阿澜都冻得不行了。”
“哟,熊大世子,身子骨不太行啊,”小楼一脸坏笑,在熊澜肩膀上啪地拍了一记,又捏了捏,“看着挺有劲儿的,原来这样不经冻啊?”
熊澜甩开她的手,刚要出口反驳,一张嘴却打了个喷嚏。
“走吧走吧,去那边,那边有酒楼。”嬴钺一手一个,拉着兀自争吵起来的两人进了酒楼。
他们径直上了二楼,二楼的窗口伸进来一支半枯半绿的柳条,蔫蔫地垂下头来。
他们刚坐定,掌柜的便端了几碟小菜进了屋,他一眼便看出这三个孩子非富即贵,见熊澜轻轻地发抖,于是贴心的拿了条毛毯,还把店内最不醉人的“花头轻酿”温好了送上来。
裹着毯子,熊澜的确全身都暖和了起来,从大厅通上来一只铜管散发出热量,只剩下半开的窗户偶尔有砭骨凉风吹进来。
熊澜打了个哆嗦,走上前去要关窗。
“东风”他突然听见小楼呢喃。
“什么?”
小楼望了望天,天色从一早就阴沉沉的,酒楼下院子里竟然有兰花,绽放的出奇的晚,一个个在冷风里摇着花瓣。
“东风不顾楼里人,满庭兰开呜咽雨。”
他听清了小楼在念什么。
是两句诗,却酸腐得不行,不像是哪个世间有名的诗人所作,倒像是某个苦学了一辈子的穷学究,年事已高,在阴连绵的天气里端着壶茶,外面一道雷劈下来,照亮了庭院里几株枯兰,他张口就这么说了出来,连自己都不知道是想表达些什么。
或许只是发发牢骚,或许一辈子只剩了满肚子牢骚。
“知道这是谁的诗?”她突然问嬴钺和熊澜,脸上换上了女孩子特有的狡黠,“猜猜看,猜对了有奖哦。”
“”三个人里论起学识来熊澜是一顶一的,他皱着眉毛思索了半天,没想到嬴钺脱口而出一句:“不知道,小楼你说吧。”
“你傻啊,你就这么就这么直接问她啊?”熊澜回身一把按住嬴钺的头,低声道,“认输没骨气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