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践没有名字,或者说,他从不知道自己有名字。
从记事起,他一直跟着一个男人。男人身形修长,站在小小的鲁践身前时仿佛一颗松树,他面目并不怎么英俊,唯一令人难忘的是他的眼睛,从没有一双眼睛可以流露出如此多的感情,可脸上却不露半点端倪,好像他早已尝尽人间冷暖看遍世事繁华,把喜怒哀乐统统存进了眸子。
男人带着他到处地走,他们似乎没有明确的目的地,走的累了便歇息,歇完了就接着走。偶尔有所停留,却是在战争之地。
“亡魂指引我们前行。”男人笑着说。
鲁践怀疑那是他用来行骗的借口,一时之间说习惯了,改不过来。
一日,他们到了燕京。
燕京城要比他们云游过的任何地方都要大,鲁践很快就被街边的热闹吸引,再抬头时男人已经没了踪迹。
他慌了起来,到处走走,仍然没看到那高挑熟悉的背影,周围的人群像一堵墙,厚重地压在他身上。
他喘不过气来,嘴巴一撇。
哭声刚刚钻出嗓子,眼泪还没掉下来,一只大手突然按在了他头上,温暖,干燥,熟悉的声音响起。
“接下来的路,你自己选择。”
男人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后,俯下身子,眼睛里突然多了一种鲁践从未见过的情绪。
感伤,期待,像是被抛弃的家犬,在风雨里看着主人离去的身影,一心以为主人会心软会含着泪回头。
可是他怎么会被人抛弃呢?害怕被抛弃的,应该是我吧。鲁践想着。
“你可以继续跟在我身边,也可以走,会有人养你,以后他们会是你的父母,我们便见不到了。”他手指着落日余晖下铺满金光的大道,那条道路是一个下坡,远远的只能看到一座城门和两边高耸的角楼,鲁践眼睛一阵模糊,他似乎看到城门外有一对衣着朴实面容慈祥的夫妻正等着他,他要是牵住了他们的手跟他们回家,以后就是平凡而快乐的一生了,他会娶一个贤惠的妻子,生几个调皮的孩子,然后时间无情,他的腰背佝偻了,他和自己的老妻携着手互相扶持,一不小心就过完了一生。
便真的见不到这个男人了。
他回头看了那个男人一眼,看见他眯起来遮掩哀伤的眼睛,他向着城门那里跑了两步,男人闭上眼转过了头。
然后手上一重,鲁践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了,牵住他的手,眼睛里满是坚定。
男人笑了笑,他摸摸鲁践的头,道:“那么久了还没有说过我的名字,我是鲁践,齐鲁的鲁,践行的践。”
后来鲁践知道了,男人那时眼中的情绪是不舍,可当时他还不明白,他牵上了那只手,于是他便继承了那个名字,那个男人的灵魂仿佛烙印,他终生都难再逃避。
鲁践从窗外收回视线,面前一张小桌,桌对面坐着垂眸的老者。
“在想什么?”
“想当初您把我带回来的时候。”
“那时啊,”老者脸上泛起了笑意,“你还是个小孩子,抓着我的手,怎么也不肯放开。”
鲁践没说什么,他几年来越发的冷峻,而老者却越老越慈祥,眼睛里没了那么多的情绪,只剩下温和的笑意。
他看着鲁践,像是看着自己的儿子。
“你的眼睛越来越凌厉了。”他指着鲁践的眼,“可少了点什么。”
“什么?”
他突然想起了那天落日,那道苍松般的身影,眼中流露出弃犬般的神色。
“世界上没有那么多的冷厉,也没有那么多的虚情假意,我也是这才明白。”
老者缓缓道:“你跟着我那么久,我也算是害了你。以前我以为人世间的情感只是本能,夫妻相结,是欲求;父母生子,是欲果。”
“后来我才发现了我的错。原来世界上的爱是真实存在的,看着亲人受累,便会忍不住地哭出来,看着人世间的欢喜事,眼睛里也藏不住笑,家中狗走丢了都会默默生气担心,它一回来却什么气都消了。”他突然抬头看了鲁践一眼,“说起那时候,我真的担心你会不来我身边。”
鲁践低头表示敬意,眼睛与老者对视,认真地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