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nterCut
当澪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只有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下的光景。
环顾四周,在相隔一段距离之遥的彼方,亮着一盏红色的灯火,勉强回头看得到的位置则有标示逃生路线的绿色看板。
藉着这些线索,她勉强可以知道自己被带到了一个宽广的空间之中,说得明白一点,她是被强行绑架到了这个地方。
她坐在一张椅子上正确来说,她是被人安置在椅子上的。
澪的双手绕过椅背被绑在一起。那是一张随处可见的不锈钢骨的椅子,加上一张黑色塑胶软垫椅背。椅子的钢骨做工粗糙,磨得她两只手臂很不舒服,套在手腕和脚踝上的粗麻绳,更是加深了这种不舒服的厌觉。
她眯着眼睛、眉头深锁,好似一副强忍着头痛的模样。汗水滑过她的脸庞,慌乱的气息以不规律的方式从她的口中呼出,可以感觉到,此刻的她显得非常不舒服,彷佛正受到一股恶心感或倦怠感的煎熬。
即便她完全无法动弹,然而稍微顺过呼吸之后,视觉也终于得以适应眼前昏暗的环境。于是她再次重新审视了周遭的环境,这次她找到头绪了。尽管视线仍受困于黑暗,不能说是清晰,不过眼前的景物毕竟是她半年以来习以为常的光景。
一片宽广的地板加上白色的墙堵,两边的角落分别架着篮球框,加上头顶外露的铁质梁骨和规律分布的圆形吊灯,她猜出了自己正置身于学校的体育馆内。此时她正被绑在放置于体育馆中央的椅子上,正面对着讲台一道闪光从台上窜了出来。强烈的光线刺激着她已然逐渐习惯黑暗的眼睛,让她反射性地将眼睛眯了起来,同时别过头去。
「你醒了吗?」
声音来自澪的正面。她缓缓睁开眼睛,面向讲台,眼中看到的是一个跟他年纪相仿的少年伫立在讲台中央。他的容貌让人为之屏息,却也不禁要为那张脸庞底下莫名的氛围感到恐惧;好比一把刀锋平整锐利的日本刀,全身上下弥漫着危险的气息。
「没想到跟我年纪相仿的女生中有像你这样出色的美女,真是让人喜出望外呀。」
少年看着绷紧神经、摆出警戒的澪,脸上露出愉悦的笑餍。
在他身旁的空气顿时显得沉重。
那张笑容乍看之下显得亲切,却也同时表现出极度强烈的恶意。在他漂亮的躯壳底下,潜藏的极致污秽性格早已溢出了表象,让人联想到一片玻璃底下,成群的毒蛇正带着强烈的攻击**朝着猎物蠢蠢欲动。他的笑靥似乎是为了唤醒人们生理上的厌恶感而存在,在他的笑声
中,更是带着挑起人们不快情绪的杂音,仿佛无数的爬虫类在耳边摩擦,让人不禁竖起了鸡皮疙瘩。
「是同类吗?」
澪的脑中忽然窜过这样的字眼,不禁轻声低语。
「对,我们是同类,我跟你,我们同样都是」
他卷起了左边的袖子,将自己的左腕亮在澪的面前。那只纤细的手腕上刻画着一道道锐利的白线,刺激着澪厌恶的恶心感。
「都是《实验体》。我跟你一样,都在身体里面被植入了B.R.A.I.N.plex,也死过一次了,四年前死的。」
实验体这三个字组成的敏感词汇,强烈摇撼着澪的心灵。
她不是没想过,这个世上的确可能还有其他跟自己拥有相同境遇的人存在。
「我还没跟你自我介绍哦?我叫做西田贵流,十六岁,跟你一样是高一。之前遭遇过死亡的体验是在四年前,一辆卡车将建材搬人工地时发生了意外,让我在放学途中被铁材压得粉身碎骨。虽然我当场死亡,因此根本不记得当时的情况,不过那好像是一次很惨烈的死法呢。他们让我看过照片唉.当时的我完全没有自己活着的感觉。」
这个叫做西田贵流的少年说完,便从讲台上一跃而下,随后便朝着澪的方向走了过去。他逆光而行的身影此时完全隐匿在黑暗之中,却露出一双眼眸闪耀着异样的光采,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光芒,笔直贯入了被绑在体育馆中央的『同类』眼中。
「既然我们是同类,你又为什么要取我的性命呢?」
澪对着眼前的西田提出尖锐的质问。
她早已清楚眼前这位同类,即是让她经历二次死亡的凶手,因为西田手上的刀刃散发着凶煞之气,早已坦然说出了所有事实的经过,它的主人便是两周之前行凶的男子。
「呵」
「」
西田伸手轻抚着澪的脸颊,动作温柔而充满了爱恋。然而这个举动对净来说,却奸像被毒蛇的舌头舔拭般浑身不对劲。
「因为我要让你跟你的玩具了解,什么才是真实嘛。我想你应该已经清楚了才对不,你一定已经想起来了,我们跟一般人之间存在的歧异。」
「」
「你手腕上的伤疤跟我一样。相信你也无法对于自己的存在抱持笃定的信赖感吧?
你肯定也始终怀疑着经历二度死亡的自己,是否是同一个人吧?
你也会怀疑现在思索这个问题、回忆过去的自己,跟记忆中的你是否是同一个人?
脑浆被人家玩弄、死后而又复生的身体,在死亡前后究竟能不能说是同一具呢?」
「」
「很难过吧?心痛得不得了吧?所以我们才会自残。因为对于一切都变得暧昧不清的我们而言,唯有痛楚才是最为真切的;也唯有在我们剌伤自己的时候,我们才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而且,比起心灵上的痛楚,身体上的疼痛还好过得多。除此之外如果我们不把自己看成一个满是缝补痕迹、且外型扭曲的瑕疵品,我们根本不可能有办法承受这种痛苦!」
西田说着,双手平举,抬头望向上方,仿佛一个演员一般,站在舞台上纵声狂笑。
「所以『我们』才会如此伤害自己!我们必须藉此忆起自己的人生被科技分割切断的事实,必须想起自己只是这些切片之中的一小部分。最重要的是,我们必须藉此起身对抗这个降临在我们身上如此讽刺的命运!西周澪,我呀,曾经偷看过这个令人恼火的B.R.A.I.N.plex实验的临床实验者相关记录。其中不管是出资赞助这个组织的富翁少东,或者是参与这项实验的研究人员的优秀孩子。无论他们身处什么样的身分地位,只要活过来的人全都会有自残行为,无一幸免。哈哈!你不觉得这实在滑稽到不行吗?」
不知何时,西田手中已经提起那把比一般刀刃大上一圈的刀子,那是两周前刺穿澪的腹部,并且置她于死地的那把刀。她笑了。能跟杀死自己的凶手谈话,并且亲眼再次看到杀死自己的凶刀,这绝非常人可能经历的体验。
「人们好不容易发展出得以跨越死亡、迈向幸福的技术,结果反应在实验体身上的却是不安与痛苦,还有为了掩饰这种负面情绪,而刻画在自己身上的多重伤痕这还真是一出失败的黑色喜剧呀。」
西田将脸靠到澪的脸庞,直接让澪感受到他的呼吸。不过两人中间还夹着西田手中那把散发着妖光秽气的利刃,随后它被栘到了澪的颈子上。
西田更进一步拉近了他与澪之间的距离,那张美丽的容貌足以让所有被他目光盯住的女性全身麻酥瘫软,然而此时澪的脸庞却反而变得更为透明澄澈,收起了前一刻脸上所有的表情。
刀锋在澪的颈部划出一道艳红色的血痕。不顾对方侵略性的举动,澪脸上的表情依旧没有任何变化甚至更为清澈,给人一种几近无机质感的印象,这是她每次划破自己手腕时的表情,抽掉了血液与呼吸等温度,将自己升华成为冰冷的人偶。
此时西田又更缩短了两人脸庞之间仅仅毫厘之差的距离,几乎要将两张嘴唇重叠在一起。然而,在这个瞬间西田彷佛从澪脸上的表情变化得到了满足,他带着愉悦的笑容忽然将身体缩了回去,在稍微监赏了一下澪那般宛如人偶一般无机的脸庞之后,西田的视线移到她的躯体上。
仔细一看便会发现,此时浑身上原本穿着的制服竟变成了黑色洋装。手工精致的勾织蕾丝镶满了她的衣领和裙摆,低调中透露出华贵质感的艳红色缎带,更宛如玫瑰般适度地绣在衣服
各处。从衣料质地轻柔的色泽看来,这件哥德风洋装所使用的绝对是价格昂贵的绢布,穿在澪的身上看来更仿佛一件美术馆失窃的艺术品,她一头蓬乱的头发也被仔细地梳理过了。
「我在注意你的时候就曾经想过,黑与红的纯粹色彩真的很适合你。」
他对自己的审美品味感到满足,再次跨足绕到澪的背后,将刀锋横在澪面前,从颈边滑到胸口,一个接一个地割开澪胸前的钮扣。
「!」
澪眼中泛起了波纹,绽开的衣领内侧透出她带有白瓷光彩的细腻肤质。当西田伸手掐住了澪衣领下的酥胸时,她那宛如人偶般坚毅的脸庞随即崩溃。
「不要!」
叫声中明显表现出了澪的抗拒。
在澪的胸前瞬间冻结住的那只手,接着迟缓地收了回来。身后的西田仿佛受到震慑,向后退了一步。
「你为什么要拒绝我」
一个宛如来自黑暗深处的阴森气息,吐出了疑问,却让澪不知该如何回应。因为,对于那阵尖叫最感惊讶的,其实就是澪本人。
如果是以前,这种行为绝对只是她用以刺伤自己的手段之一而已,就好像被『他』侵犯的时候。那种痛苦和性器遭到刺激的快感,都只是促使她升华的手段。一旦所有的感受集中在**之上,她便可以隐蔽自己的心灵,化身成为一个无机的人偶。然而,当她此刻被一只陌生的手侵犯的瞬间,身上却没有任何痛楚和快感,只有厌恶一股来自全身上下每一寸细胞所发出的『厌恶』,还有绝对不容许对方逾越雷池一步的意志。
「是因为那个男人吗?」
「」
「那个男人、那个一脸幸福表情的普通男人是那种俗不可耐的家伙,让你被鬼迷了心窍吗?」
西田顾不得澪的脸庞同时呈现出了茫然与痛苦的表情,一把揪住了澪的头发狠狠向上提了起来。
「我可是将自己第一次见到你时的那种感动,始终铭记在心呢,一个跟我有着同样表情的女人让我怦然心动。不过你变了。你脸上的表情开始变得丰富,变得像是普通女人一般面带微笑的表情,你让我既生气又狂乱。像你这样欺瞒自己的眼睛,背弃自己体内刻画的事实而自欺欺人的行为,让我受尽了侮辱。」
头发被一把揪住的澪,听到对方的声音就在自己的耳边,于是不禁瞟了过去,看到的便是西田那张异常缺乏表情的脸庞。黑暗中,那张面无表情的美丽脸庞,仿佛脱离了西田的身躯,
悬在空中变成一颗西洋人偶的首级。一股深邃的恐惧顿时在澪的心里凿出一个大洞,窜出刺骨的恶寒直贯她的心肺。
「所以我才用尽办法让你想起来呀!难道你还希望自己继续维持那般俗不可耐的模样吗?难道你希望自己遗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女一般,对那个男人献上自己的魅态吗?难道你真想为他守贞不成?」
「!」
「他可是拒绝了你呀!就好像那些拒绝了你的朋友一样,也跟那些拒绝了我的朋友一样。他们全都好像看到什么怪物一样带着恐惧的眼神,拒绝了我们。即便如此,你却还对他依依不舍?哦~还是他这么厉害?厉害到让你为他如此倾心?」
铿西田手中的刀柄狠狠叩了一下澪的脑门,发出沉重的撞击声。鲜血滑过额头侧边的蝶骨渗入眼窝,澪的视线变得一片模糊。
「你说话呀!你有必要对一个跟你不一样的普通人如此执着吗?」
铿铿铿
在意识不断的摇晃中,她所感受到的并非痛觉,而是一个普通少年的清晰容貌。他在知道自己的真面目之后,那般手足无措的反应,真的可以说是拒绝吗?不对,他只是迷惘。即便迷惘,他也拼了命地想要找到自己心里的答案。
不过澪放弃了,她害怕从那名少年的口中得到答案。
但是究竟是什么样的答案让她如此感到恐惧呢?
是拒绝?
还是接受?
她当然害怕自己又被拒绝,即便澪早已尝过被人拒绝的苦楚,不过一旦习惯了也不过就好比擦伤一般没什么大不了的。然而,如果对方接受了她,也一样让她感到恐惧。她完全不知道一旦少年接受她以后,她该怎么办,无论结果如何。她早已预料到自己同样会受到伤害。
既然都是已经预料到的结果,那么她到底害怕些什么呢?
我无法理解,想不通,不清楚,我不知道,我到底在害怕什么她找不到答案。
「好吧,看来没别的办法了。既然你还是不知道,我只好再次试着让你明白,我会让你明白自己、明白我们和其他的一般人之间,究竟有什么样的区别。」
不知何时,敲击澪的那只手已经将动作停了下来。然而澪并没有细听对方口中吐出的言词,只是反覆将自己思考触礁的词汇,一再扔进那个无解的问题之中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没有不会枯萎的花,但有不会绽放的花。兔子先生牵着爱丽丝的手,两人一起朝仙境奔跑。
世间就是如此彻底地不公平。梦永不醒来也是件很快乐的事。
4
登陆的十三号中台风势比想像中强烈,早已在街道上酿成了灾情。市府已经发出严防风灾的台风警报。
由于受到风势阻拦,我到达学校时已经接近天亮时刻。我在坡地上扔掉了脚踏车,面对倾盆而下的雨水逆流而上,终于看见了那一座象征日常生活的建筑物。当我抵达深锁的校门口前时,风雨已经转弱。
我脱掉妨碍行动的雨衣,绕到了学校南侧,这么一来可以让我躲到体育馆的阴影处。我没受过什么拯救人质的突击训练,虽然不知道这种想法究竟是对是错,不过我终究得依照自己觉得最好的方式去做。
我攀上围墙,单脚跨上墙垣一顶端翻了过去,尽管我非常努力地试着不让自己落地时发出声音,不过终究不可能办到。我慌张地看了一下四周,确定周围没有其他人影后,蹲低身子快速移动着,首先还是得窥伺一下ti育馆入口的状况。那一道原本应该紧闭的铁门,此时呈现半开状。舞台上方宛如公演即将揭幕一般打着强烈的白光。体育馆中央似乎放置了一张不锈钢骨的折凳,不过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其中一只脚。
「」
我一边留心周遭的状况,一边贴着墙壁前进。这里唯一可以躲藏的舞台上方没有任何动静。体育馆内的广播室中也打上了照明,不过里头似乎没有人在。我果断地赶往体育馆中央,只见椅子上留下了细长的白布。白布上红色的晕染,让我联想到了渗血的绷带,而这条绷带又直接指向了始终萦绕在我心头上的那名少女。
「」
我走出体育馆,在走廊上看到一条红色的领巾。走近一看便可以确认那是我们学校女生水手服的标准领巾。再往前走,又在校舍入口门边的玻璃窗发现了一件东西,是百褶裙。
这很明显是个陷阱。即便其中的原因不明,不过想必这个校舍某处有个人有事找我,而我则已经踩入这个陷阱里头。
「」
当我推开门锁已遭到破坏的玻璃窗,那条百褶裙便掉了下来。
即便这很明显是陷阱,我也不能在此时折返。一旦我这么做便无法确保被掳的澪的人身安危。何况这个引我入瓮的犯人,极有可能就是一度致澪于死地的凶手。
我走进了昏暗的走廊,没有换鞋的脚每跨出一步,便在地板上留下坚实的脚步声和连续不断的回音。
当我转进了楼梯间后,开始加快脚步。衔接两个楼层的楼梯间平台,又出现了一件衣服的一部分。犯人似乎认为起初留下的几件衣服,已经足以让我知道他手上握有什么样的人质,现在捡到的只剩下遭到撕碎的布料,接着看到的,更是我从没有看过的黑色镶花绢布。它高贵的质料甚至让我觉得拿它来撕碎*威相当可惜。
我攀上了五层阶梯之后,来到了终点,眼前一扇通往顶楼的金属门上,贴了一张字条。
这张字条似乎是将旁边画着楼层平面图的海报纸,撕下一角来使用的。字条上用英文写着:『Weletotheheaven'sdoor』这种刻意使用外文撰写的品味,让人同时参杂着好坏评价两极的矛盾感。
我用力推开把手,生锈的铁门在疲钝的声音中向外开启。
顶楼的视野足以一窥整个城市的风貌。暴雨已经停歇,厚重的云层反射了街道上的灯光,此时看来几乎要压垮整个世界。
阴郁的天空与灯火通明的街道中间,我始终牵挂的澪,就躺在屋顶边的地板上。我跑了过去,蹲下来将她抱了起来,那纤细的身躯远比我想像中要轻,更比记忆中来得瘦弱。
从她的额头渗出来的血水已经干涸,伤口没有太深,呼吸也很顺畅,看来身上的伤势应该不至于马上让她陷入险境。除了额头之外,手脚也有留下捆绑的痕迹,不过其他并没有明显的伤口。
只是这样的判断仍无法让我安心,毕竟她是个女生,除了衣服被换过让我觉得挂心之外,她极有可能受到犯人施以其他类型的凌虐。此时将我引诱至此的犯人,一定还躲在校舍某处,我得带着澪趁早离开这里,虽然澪的父母找来的警察或其他组织,可能前来支援,不过若要继续待在如此醒目的场所,还是让我感到极度不安。也许不该这么早把澪唤醒,不过我想在这种情况下,我还是非得这么做不可,于是我终究还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脸庞,摇了一下她的肩膀。
「澪,醒醒。澪。」
她穿的衣服让我不知道该将视线栘到何处,尽管残破不堪,颜色和质料却与她非常相衬,那般撩人的姿态,让我几乎要失去理智。
「嗯、嗯」
我重复呼唤她的名字,终于见到她苏醒的徵兆。她睁开眼睛,带着蒙胧的视线直视前方。我见状又叫了她一次。
「澪。」
她那恍惚的眼神带着孱弱的意志,移到我的身上,逐渐才抓住了焦点。那一张薄薄的嘴唇,这才张开叫出了我的名字。
「相坂」
「太好了」
昨天分开以后对我的生理时钟来说,不过是半天前的事此时的相会却给我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即便我有好多话想说,却不得不屈就现实,早点带她离开这里。
「你站得起来吗?如果站不稳的话我可以扶你,我们得快点离开这里,就算没办法逃走也得找个地方先躲一躲」
当我伸手绕过她的腋下,想要将她搀起,却被她用力将我的手给拨开。她自行站了起来,向后退了一步,同时带着冷冰冰的眼神注视着我。
「澪」
「你不要叫我叫得这么亲热。」
我才刚跨出步伐,便被她的声音制止。那张面无表情的脸庞恶狠狠地盯着我看。
「澪」
「我叫你不要随便叫我的名字,你来干什么?」
她对我提出质问,表现出一副得不到满意的答案,便不会随我离开的态度。
乌云褪去,头顶上不知何时开始泛出蔚蓝的天色,挥别台风留下的阴霾,此时的天空变得鲜艳而耀眼。在拂晓时分,眼前的少女宛如这片景致中的一部分般,一起融进了刚从地平线窜起的晨光之中。那一头将夜色织在身上的发丝,以及白皙无暇的肌肤,此时均染上了绋红色的光彩。逆光下,这个世界所有的颜色,都以最完美的比例进入了她那一双光彩夺目的深邃双眸。如今包覆着她那纤细体态的,是一件缀着红缎带的黑色哥德风洋装。红色是足以代表澪的颜色,使得点缀式的缎带如今反而成了最得以集中目光的焦点,它既代表了不祥的痛楚,却也同时象征着生命。
此时的天空被澪身上的强烈色彩晕染,那是既浮躁不安、却又充满憧憬的颜色。我站在这样的天空下试着开口回答她所提出的质问。
「我想再见你一面。」
这句话在澪的眼眸之中掀起了波澜,却被她拼命地压抑了下来,她为自己花上许久时间建造出来的躯壳那一副用以禁锢自身感情与心灵的牢笼此时渗入了裂痕,这让她开始惊慌失措地试图阻止这副躯壳崩溃。
「你有必要为我执迷不悟吗?」
「澪」
「不要随便叫我的名字,怎么了?把我抛弃让你觉得不舍?你就这么喜欢一件充满瑕疵的装饰品吗?还是同情我?遍体鳞伤的我让你触景伤情?还是你根本希望把我这个稀有的怪物放在自己身边?」
「澪」
「叫你不要用这个名字叫我!」
她崩溃了。
澪举起双手捣住了耳朵,嘶声力竭的咆哮声淹没了我的话语。
「你懂什么?你知道我每天抱持着什么样的心情起床吗?你知道我每天得要担心害怕自己入睡之后,身体会被如何玩弄吗?你能体会我得压抑这种情绪,而非得划伤自己不可的心情吗?我看着刀子,希望自己变成一个人偶的心情你又怎么会懂?你怎么会懂我看着自己的手腕渗出鲜血而感到安适的感受?你怎么可能会懂我试图在痛楚之中寻求安息的渴望?每每处在人群之中,我心里总会充斥着自己异于常人的绝望感,你能体会吗?每当我在入睡时总会有种自己即将陷入无底洞里的错觉,你能理解吗?你又怎么知道别人呼唤我的名字时,我总得怀疑那是否真是在叫我的这种感受?这种违和的恐惧你怎么会懂?」
她捣住耳朵、紧闭着双目,不断重复着简短的字句『你不会懂的。』此时的她好比一个无法得到众人理解的孩子,抑或是无法将自己脑中的形象具体化而感到焦虑的艺术家。
「你不会懂!我跟你们不同,不是那种杀了会死的普通人!我跟你们这些可以因为琐碎的事情而感到烦恼或叹息的幸福之人不一样!像你这种人是不可能懂我的!我的心情你不可能理解!因为你跟我不一样我们不是同一种人!」
「你说的对,我们不是同一种人,我们是截然不同的人。」
我没有否定,却让澪惊讶地抬起头,她带着完全摸不着头绪的表情,双眼圆睁地注视着我。
「我跟你不一样。我们生长环境不同,想法也彼此回异。我不像你一样接受过特殊的科学技术,所以我真的不懂,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我根本连自己的情感都想不通,这样的我又怎么能够理解别人的感受。」
「相坂,你」
「可是即使我什么都不可能懂,我也要来这里。老实说,其实现在的我并不知道眼前的你,究竟是不是我所认识的西周澪。现在我所看到的你,跟我所认识的西周澪,其实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没有什么分别,你带着面无表情的面具隐藏自己的人性,跟我所认识的西周澪一模一样。不过其中又有些不同,因为我所熟知的西周澪,在心灵上没有如此黑暗的一面不,应该说即便有,她也会用她有如孤傲的旅行者一般坚强的韧性加以克服。」
「」
「所以我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到底是谁。不过正因如此,我才会来到这里。」
对,这就是我心里最真诚的想法『我无法看透任何事情』,这便是我毫不掩饰的真正想法。
也许这种想法会让人觉得我优柔寡断,或许真是如此,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我也
才开始认识自己而已。不过恐怕澪也是如此,不,任谁都是如此。
我们总在认识一个新的自己之后,重新面对自己的人生,同时也对这个从未表面化的『自己』感到迷惑、恐惧,和困扰,即便如此『他』还是会融入我们的人格之中。我们的人生便在这样的循环中周而复始,这即是心灵的新陈代谢。好比过度疲劳的肌肉变得更为强壮、骨折的部分接合之后变得更为坚硬,这都是一样的道理。
「所以我要再跟你说一次:『请你跟我交往。』虽然我无法理解你的想法,不过我希望能够理解。我想更了解自己的想法、更了解你,这种想法不会有停滞的一天,也是我今天再来找你的原因。澪,结果现在的我终究还是喜欢你。打从你定进教室跟我四目交会的那一刻起不,应该说直到现在我都还深深被你吸引着。」
直到我将所有的话吐出去之前,她始终带着惊讶的表情,哑口无言地直直盯着我看,等我把话说完之后才开始摇头,彷佛要摆脱我加诸在她身上的言语枷锁。
「不行,因为也许我根本就不是『西周澪』。也许我跟你所喜欢的那个人,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
「所以你也无法确定不是?那么何不让我陪你一起想清楚这个问题呢?虽然我不知道结果究竟会怎么样不过,我希望你告诉我一件事,你喜欢我吗?我要问的不是过往的任何一刻,而是现在,现在的你对我究竟怀抱着什么样的想法?」
现在想想,过去我似乎从没有对澪提出这样的疑问。因为我们在一起的过程中,我总是用自己的观点揣摩她的想法,却从没有向她确认过。也许这是因为过去我也从没有明确体认到自己的情感所致不。并非如此。因为我觉得害怕,我害怕听到她脱口说出的答案。即便我始终对于自己在她心中究竟占有什么样的地位感到在意,却也一直害怕这个好不容易维系起来的牵绊就此消逝,我深怕她其实对我并没有怀抱任何一点点情愫。
「」
她的双唇不断发出颤抖,蹙起眉头,露出了欲言又止的表情,双眼强忍着泪水、半眯了起来,纤细的双手环抱在自己的胸前,试图压抑肩膀激动的情绪。
我仿佛曾看过她眼前的这副模样。此时的她与过去手上满布着血痕、哭到整个人都瘫软下来的印象重叠,过去将自己的心灵隐蔽在面无表情的面具底下,利用自残行为把自己冻结起来变成冰雕的少女,此时已经消失不见
眼前的她,只是一个对自己的真实面貌抱持恐惧的少女,一个迷失在黑暗之中、找不到出口的少女。
「我喜欢你」
她强忍着泪水,紧咬着双唇,勉强吐出含糊不清的字句。
「我喜欢你刚开始,我只是把你当成一把能够刺伤自己的刀刃却在不知不觉中变
得不想失去你。我希望你可以接受我,可是却又觉得恐惧我好害怕。没有什么事情比起让你了解我来得可怕。比起暧昧不清的自己更让我觉得可怕因为要是我被你拒绝了,那我的心肯定也会一起崩溃,我不想失去你死前是如此,现在也是」
当我试着跨出一步时,她也同时畏畏缩缩地朝我走来。我们来到可以感受彼此身体温度的距离,同时依偎在对方身上,我将她环抱在自己怀里,让她的额头贴在我的肩上,默默感受她的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