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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老人火(2 / 2)

木岛将捏得粉碎的叶子撒在庭院中,转过头来面向百介说道:

此言是何其冷酷,在下也十分清楚。不过,时代已然改变,如此维持旧态之体制,已是来日无多。想必吾等武士仅凭腰间双刀便能叱吒天下的日子,也剩不了多久:故吾等亦亟需为自己找寻出路。幸好藩主殿下年纪尚轻,愿与吾等藩士议论将来,因此前途尚称光明。只是

家老大人的作为,却有阻挠我藩发展之虞。

木岛正视着百介说道:

如今,大人不时宣称受亡魂诅咒,更动辄以自尽相逼,教吾等备感困扰。倘若我藩家老意义不明地切腹自尽,只怕又让坊间认为凶神诅咒又起。故此

如今唯有将家老大人监禁一途。

吾等之所以亟欲找到那位修行者,欲请其治愈樫村大人的心病当然是一大要因,但本意实非如此。实际上,吾等欲央请那位修行者做的,乃是为吾等掌握民心。

掌握民心?

是的。该法师不出数月,便掌握了城下众人上至武士、家臣,下至百姓,非人之心,于转瞬间消弭了一场骚动。若无该位法师相助,那场天崩地裂的巨变将不过是个劫难,想必只会教诅咒传言益形泛滥。若是如此,如今我藩应已不复存在。

这话的确没错。

同样一件事,也可能导致完全相反的结果。

因此

这就是力图复兴的北林藩所做出的抉择。

众人选择的并非拯救樫村,而是挽救一已之藩国。

此事唯有又市才能办到,百介的确是帮不上任何忙。

而百介也

为此备感羞愧,不知自己是为什么上这儿来的。

樫村的苦恼,唯有百介一人了解,倘若自己能与樫村恳谈,或许其心病便将不药而愈。这是百介原本的盘算,这下看来不过是高估了自己。事实上,百介根本是什么也办不到。

看来自己心里根本没有足够的觉悟。

噢,这可不成木岛结束了先前的话题说道:

在下只顾在庭院中长谈,竟忘了招呼千里迢迢自江户赶来的贵客入座如此失礼,恳请多多包涵。山冈大人忧心我藩家老安泰远道而来,请容在下

致上由衷谢意,语毕,木岛深深鞠了个躬。

这下就带山冈大人面见家老大人平身后,木岛又继续说道:

家老大人正在小屋中休憩。虽有家臣建议将其囚于座敷牢(注11)中,但已为藩主殿下所拒,坚称岂有将我藩恩人囚于牢狱之理。藩主殿下每隔十日,便秘密前来采视家老大人,其宅心仁厚可见一般。

百介朝木岛所指的方向望去。

果真有栋小屋座落于庭院一隅。

一拉开拉门

便看到樫村正坐于被褥之上。

面容明显苍老了许多。犹记六年前,这位年迈的武士也曾是一副心神俱疲的憔悴模样。

不过他如今的模样,却较当年更为衰老。这位原本个头就矮小的老人,此时看来更是瘦弱不堪,不仅双肩无力地下垂着,一头白发更是变得益形斑白。

樫樫村大人。

噢,是山冈大人么?真是久违了。

樫村鞠了个躬,但看来仅像是有气无力地垂下了头。

退下罢,接着便向伫立于百介背后的木岛吩咐道:

无须担心,退下罢。

木岛鞠躬退下,并阖上了拉门。

樫村大人

百介一时说不出话来,仅能将额头紧贴在杨榻米上行了个礼。

山冈大人请平身。据传大人已以戏作享誉盛名,实属可贺。

大大人过奖了。小弟绝称不上享誉盛名,不过是拙作得以付梓成书罢了。

即使仅是如此,成就也已堪称傲人。大人尚且年轻,往后想必是大有可为。

家老大人。

百介抬起了头来。

只见樫村虽然衰老,但神情仍十分祥和。

山冈大人前来造访,实数老夫戚激之至。数年前承蒙大人相助,托大人、那位修行者、以及东云大人的福,我藩方能自绝境起死回生,老夫也方能安养天年。

这:大爷太抬举了。

不不,事实正是如此老夫坚信若无诸位鼎力相助,老夫必无法克尽职守至今。毕竟欲振兴本藩,仍有诸多障碍有待排解,也让老夫这老糊涂多少还能起点用处。

大人的辛劳,小弟亦有耳闻,百介说道。

较之义景公所承受的劳苦,老夫的辛劳根本算不了什么。藩主殿下为人正直、年轻有为,有幸得其继任我藩主君,让老夫与有荣焉。

不过,贵藩今后仍须仰赖家老大人继续辅佐藩政。

不不,老夫已不再有任何用处。我藩未来之经营,最好能由方才那位木岛等年轻人承担。只不过,老夫似乎就是不懂得该安然引退。

引退?

是的。

樫村缓缓伸出双手掩面。

只见他的指头满布皱纹、肤色暗沉,指关节也颇为肿胀。

人活得太久,好事、坏事都会经历不少。过往的一切不分好坏,悉数累积在自己的脑海中。其中若仅能忆及好事,则属幸运;假使仅忆及坏事,便有如置身地狱。唯有自己,方能在好坏两方的回忆中做选择。

樫村凝视着自己的指头继续说道:

遗忘并不代表消失。不过是将事情予以隐藏,图个眼不见为净罢了。若真能从此不再亿及倒也还奸,但潜藏于记忆深处的坏事,就是会不时浮现脑海。山冈大人,这也是无可奈何。

老夫曾以这双手斩杀一己爱妻。

樫村以沉静的口吻说道:

老夫没能保护爱妻,甚至亲手将其诛杀。

但当时乃因

要找什么理由解释都成,这位年迈的武士说道:

但任何解释都不过是搪塞。对老夫而言,唯有这双手上沾染的血腥方为真实。而老夫甚至连虎之进大人也没能护及。

噢,这道理老夫也清楚,樫村伸手制止百介解释。

虎之进大人他本已是在劫难逃。不,或许世上没有任何人罪该一死,但接连犯下如此残虐暴行者,终究得以死偿命。或许一如该修行者所言,虎之进大人之恶行必得由己身负责,其一切行径,均出自其一己之裁量。在下亦同意虎之进大人最后所遭逢的,不过是应得之报应。只不过

到头来,这终究是老夫的问题,樫村说道。

家老大人的问题此言何解?

虎之进大人至今仍不时鲜明地出现在老夫眼前。

百介闻言,吓得缩起了身子。

您无须惊慌。虎之进大人已不存于人世,仅出现在老夫心中。不过是一己之悔恨、留恋化为有形苛责老夫,逼迫老夫检讨自己曾做了些什么、还能做些什么

但樫村大人毕生如此功勋彪炳

即使一辈子活得唯唯诺诺,活到如此岁数,想必确曾为藩国、领民略尽棉薄。不过老夫所指并非此等功绩,而是

若问老夫曾为自己积了什么仁德,但其实是半点儿也没有:这位年迈的武士说道:

身为一介武士,老夫舍弃一己之仁德,抛弃人伦手刃一己之妻,事后方才发现自己已铸下大错,故在万般后悔中选择人之伦常。无奈老夫立誓竭力守护的虎之进大人却喻越伦常并惨遭报应以死偿命。为此,老夫被迫再度舍弃仁德,抛开守护虎之进大人之职志重返武士之道,为我藩及领民尽忠职守。由于老夫曾两度舍弃仁德,故如今所见之幻影

实为老夫一己之亡魂樫村说道。

原来家老大人也明白这道理。

木岛所言果然不假。

这下,百介已是无话可说。

仅能哑口无言地呆望着年迈武士脸上一道道深邃的皱纹。

[五]

百介一筹莫展地回到了客栈。

发现客栈中一片闹哄哄的。

向女侍打听缘由,原来是天狗火又出现了。

据说还有个挖金矿的人夫,上起火处看热闹去了。

想必客官也知道女侍嬉皮笑脸地说道:

那些家伙大多是粗人,不都是从各地来的无宿人?

似乎是如此,百介一这么附和,女侍便回答道:

正是如此呀。管他是天狗还是达摩,区区一介妖怪,竟胆敢猖狂生火。老子这下就去把那火给灭了,看它还敢不敢放肆只听那家伙如此说完,便朝那头去了。这下可是深夜子时,这种时候换作是我,可是连客栈大门也不敢出呀。客官说是不是?

那又如何?百介问道。教他坐在门框上是无妨,但女侍却压根儿忘了奉上脸盆和手巾。若没把双脚洗干净,百介可是无法进门。

据说那家伙也是打佐渡回来的呢,依旧将脸盆捧在手上的女侍说道:

结果,那东西还真的出现了。

是天狗么?

应该就是天狗罢。就这么坐在祭祀前任藩主大人的石碑旁。

那难道不是前任藩主的亡魂?

怎会是呢,女侍朝百介肩头拍了一记说道:

据说,是个老当益壮的老头子哩。

老头子?

是否真有这种东西?这下客栈掌柜突然现身问道:

据说客官是个曾为搜集奇闻怪谈游历诸国的戏作作家,想必对这等事自是十分熟悉。在此冒昧请教,这生火的老人究竟是何方妖物?

不都说是天狗了么?女侍说道:

绝不是个普通的老头子罢,你想想看,三更半夜的,有哪个老头子胆敢到那山上去?而且掌柜不也听说过,那个打佐渡来的乡巴佬吉兵卫,不是打了桶水提上山去,还将水朝烧个不停的火上浇么?

还真是条汉子呀。

百介惊讶地问道:

那么,请问后来如何了?

客官猜怎么着?那火竟然浇不熄。通常火不是浇了水就会熄的么?

是不是水太少了?

浇了满满一桶水,火哪可能不熄?女侍又敲了百介一记说道。

不可对客官无礼,掌柜说道。

这火就是怎么浇也浇不熄?

据说反而烧得更旺呢,掌柜回答道:

这火不仅烧得更旺,据说甚至还像条蛇似的,直朝他烧去哩。

像条蛇?

这怎么可能?

百介曾于昔日见识过同样的光景。那是在

接下来,掌柜继续说道:

据说就连那位大胆豪杰,见状也是落荒而逃哩

此妖名曰老人火,百介回答道。

老人火?

出没于木曾之深山,是一种看似生火老人的妖怪。相传可能为山气燃烧、或珍禽吐息,但多被指为天狗所为。

果然是天狗罢,女侍说道。

此物虽为妖火,但据传并不至于加害于人。倘若于山中撞见,仅需将草履置于头顶从旁逃离便可。但若不慎惊扰此妖,则不论上哪儿都会一路紧随而来。

真是吓人哪,一旁一个老妇说道。

总之,这老人火并不会做出任何害人之举,只是用水的确无法浇熄,若欲灭之,唯一的法子就是以畜类毛皮亦即兽皮覆盖其上,便能将之扑灭。在此火熄灭的同时,那老人幻想亦将于转瞬间烟消云散。

哎呀,女侍吓得高声喊道:

即使不加害于人,也够吓人的了。

是呀,百介把脚抹净,漫不经心地回答道。这老人火的传说绝非凭空杜撰,而是百介昔日从木曾听来的。但虽非杜撰,百介并不认为这怪火就是老人火。

这怪火

会不会是御灯小右卫门起的?

小右卫门在北林结束当年那桩差事后,便返回江户,与又市一伙共同行动了几回。百介也曾见识过他的身手几回。小右卫门原为土佐山民,深谙驾驭特殊火药之术,从击毁折口岳巨岩,到如操蛇般自在操弄火舌,种种绝技总能教人看得瞠目昨舌。

难道真是小右卫门所为?

百介心中不禁燃起一丝雀跃。

小右卫门也曾随同又市一伙人,一同自百介眼前销声匿迹。

如今小右卫门又有所行动

看来这伙人似乎又开始干起什么勾当了。

倘若一切又是这伙人所设下的局当然是保持沉默方为上策。

不若敦大家信以为真有妖怪出没反而更好这就是万介昔口扮演的角色。因此,百介便急中生智地陈述了那源自木曾的传说。

不知又是他

是否也来了?

百介感到一股莫名的兴奋。或许是在面见樫村后,发现自己的无能为力而备感失望,如今只好藉由这番想像强迫自己振作。但这下他已是心神不宁,坐立难安,就连吃起晚饭来也尝不出什么味道了。

迅速用完餐后,百介旋即步出了客栈。

倘若小右卫门真的回来了

或许已经回到自己的老巢。

直到六年前为止,小右卫门一度曾在北林领内结庐垫居,并靠雕制傀儡糊口。百介虽没有造访过那座茅庐,但曾从经营租书铺的平八口中听说过其大致的方位,故也约略知道那茅庐座落在什么地方。

那座茅庐似乎就位于百介于夜泣岩屋见到死神,稍稍瞥见人间炼狱后,在九死一生中走过的那条兽道途中。

穿过大街,越过了桥。经过林立的商家民宅,再走过稀稀落落的农舍,不出一刻钟,便来到了一片荒野。穿越一片灌木丛后,终于在山脚下的竹林中

看到一座荒废的小茅庐。

感觉屋中似乎无人。

百介举起灯笼,端详起这座毛草屋顶的漆黑茅庐。

走过去朝屋内窥探。门当然也没掩上。

将灯笼探进屋内一照里头的景象在刹那间教百介为之震憾。

只见有大量傀儡头戳在成束的干草上,个个面无表情、皲裂腐朽,屋内还设有一座怪异的祭坛,模样与百介曾于土佐深山中见过的完全相同,上头还留有一些干枯的供品残骸。屋顶上还悬有一条条绳子,绳上到处悬挂着破烂的碎纸,想必原本是御币罢。地板上则散落着些许凿子、刷子等雕制傀儡所用的道具。

四处飞散的尘埃让眼前变得一片朦胧。六年的光阴,让屋内四处堆满了尘埃。

看来人并没有回来。

此处依然是一座废墟。

百介突然感到一阵丧气并朝后方退了几步。

不过原本也知道或许是这种结果,因此百介心中,可说是失落与放心掺杂,在亟欲再度见到这伙人的同时,百介内心深处似乎也对这重逢有所抗拒。

不,或许仅是出于恐惧罢。

就在百介原本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的当头。

突然有个东西抵向他的咽喉。

还没来得及弄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百介便教一股强劲的力量给拖倒在地上。

灯笼也被抛向一旁,飞溅出点点火花。

只觉得颈子被人给勒得无法呼吸,直到听见从竹林深处的黑暗中传来的低沉嗓音,百介才发现自己的颈子正被一条绳子紧紧勒着。

想在这竹林中扮傀儡么?

来者将绳子一扯,拉得百介坐起了身子。

小、小右卫门先生

小、小弟是百介呀,百介放声大喊。

这位江户的知名戏作作家,来到此地做什么?

这小右卫门先生

此时只听到咻的一声,原本被硬拉超身子的百介,这下又猛力摔向了地上。百介伸手捣住松绑后的颈子问道:

是小右卫门先生么?

只见一名男子从黑暗中现身。由于四下已无灯火,看起来不过是团黑影。

还在锲而不舍地调查些什么?你和咱们

已经是毫无关系了,小右卫门说道。

的、的确的确已是毫无关系。不过小弟仍想冒昧请教,小右卫门先生如今想做什么?难道六年前仍有遗恨未了?

你想问什么?

小右卫门先生是否还有什么牵挂?

这可由不得你打听,小伙子。

黑影向前跨出了一步,这下明月清晰地映照出了他的相貌。

满脸的浓密胡须。细小而眼神锐利的双眼。身穿铃悬、引敷、结袈裟(注12)、颈子上挂着最多角念珠(注13),若再戴上一片头巾,俨然就是一副山伏的模样。

即使说了你也不懂。

小右卫门先生,小弟的确是个做不了觉悟的窝囊废。不过

即使如此

这与老子何干?小右卫门说道:

先生可别搞错了,你是个大名鼎鼎的戏作作家,老子才是个货真价实的窝囊废。我这糟老头既是个无宿人,还是个大魔头,今后千万别再与老子有任何牵扯,也别再到这种地方来了。还不快回去?

小右卫门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眼神凝视着百介说道。

看来是什么道理也说不通了。

百介心想一如樫村小右卫门也曾亲身经历过人间炼狱。

小右卫门也曾为奸贼所害,导致未婚妻为主君所夺。不过,小右卫门选择了一条与樫村截然不同的路。他斩杀了陷害自己的家老,毅然决然地舍弃武士之道脱藩,从此下野隐遁,在黑暗世界中沉潜。

而命运这东西也的确离奇。

小右卫门的未婚妻所产下的女儿阿枫夫人,就死在樫村之妻所产下的儿子弹正景亘的手里。

再者,如今樫村立誓守护的北林藩主义景公,亦即小松代志郎丸,即为阿枫夫人之弟。

小右卫门先生

小右卫门默默无语地凝视着百介的双眼。

小弟了解了。今后将不再过问诸位的事儿。不过,请容小弟请教最后一个问题。小右卫门先生这回返回北林究竟是为了什么事儿?

小右卫门转头背对百介。

脸上的表情整个融入了背后的黑暗中。

老子是回来做个了断的。

做个了断可是要找谁一决胜负?

并非如此。这先生想必是无法了解。噢,不

该说是不该了解,这年迈的大魔头以悲壮的口吻说道:

老子将干的事儿不仅是徒劳、消极,而且注定是个错误。但虽是个错误此事还是非做不可。只不过,人当真得活得积极?当真只能干有益的事儿?当真只能干对的事儿?

百介还没来得及回答,小右街门又再度转身背对百介说道:

先生,这世上,总有些无可奈何的时候。

无可奈何?

没错,总有些无可奈何活到这把年纪,老子也清楚自己已是时日无多,因此非趁这回做个了断不可。说来滑稽,老子毕生醉生梦死、活得如此窝囊,竟然到了这个关头,才觉得自己活得真有那么点儿意义。

活得有意义?

没错,小右卫门说道:

人生在世本是悲哀,欲抛开回忆,不免有所眷恋,任凭回忆蓄积,又教人备感沉重。但无论是弃是留,过往的一切均是无法挽回。

但人生走到这当头,却又想挽回些注定无法挽回的东西。不,也或许

或许仅是希望自己能有这么个念头罢了,小右卫门说道:

虽然阿又嘲讽老子幼稚青涩,但这种难以言喻的想法依然不时在老子心头涌现。因此一切注定将是徒然,老子想干的正是一件徒然的事儿,并非为了造福人世,亦非为了什么大义名分,更不是为了累积财富,不过是冲着一个毫无意义的蠢念头,因此

话及至此,小右卫门便闭上了嘴,唯有双眼仍紧盯着百介不放。

永别了,他只补上这么一句。

这下百介也束手无策,仅能目送着这大魔头的背影,消逝于漆黑的夜色中。

[六]

翌夜,百介接获樫村行方不明的通报。

当时百介正在为返回江户打点行囊。

面见了樫村,又见到了小右卫门,百介终于下定了决心。

既然一切均已无法回头,自己也帮不上任何忙了。

今后唯有继续听人差遣撰写戏作,竭尽所能地谦恭度日。

目送小右卫门离去后,百介返回客栈,隔窗眺望折口岳。当他望见了上燃起的天狗御灯亦即老人火时,一切就都想通了。小右卫门选择了黑暗的那一头,不,他仅能活在那一头,反之

自己则活在这一头。这意味这

百介对自己该身处何处终于有了自觉,也下了决心在自己该置身的地方好好活下去。

过了一晚,百介的心境变得神清气爽。

因此百介花了一整天游遍北林领内,接着又悠悠哉哉地泡了个澡,准备于翌日一早踏上归途。既然下了决心,如今他迫不及待地想回到自己那江户的窝。

木岛就在这时突然造访。

只见他神情一片慌张。

根据木岛所言,据说在百介离去后,樫村的心情突然大为好转。据说他打开了原本紧闭的拉门,神情也变得一片豁然开朗。晚饭时还罕见地表示要饮点儿酒,让木岛至为惊讶。

接下来据说樫村一直晚酌到深夜,期间木岛一直在主屋内监视这小屋的动静。待子时过了半刻,小屋方才熄灯。

原本以为大人晚酌直至深夜,翌朝将醒得迟些,故在下也较平日晚点儿起身。虽然小厮与女仆一早便开始于活,却无人发现情况有异。

如此说来,樫村大人是在今早失踪的?

这在下也下清楚。

木岛脸色铁青地紧抿着嘴唇,然后回答道:

在下送早饭过去时,由于感觉不到人已经起身,仅将饭菜置于门前便行告退,并未确认屋内状况,万万料想不到大人或许已不在屋内。直到午时过后仍不见大人起身,这才前去探视。由于大人没应门

这才发现小屋内已是空无一人。

在下须为此事负责,木岛说道。

但虽然这么说,他或许认为倘若是百介的造访打破了樫村原有的生活均衡,或许能将责任推卸到百介身上。木岛问道:

昨日,家老大人可有任何异状?

百介完全不知该如何回答。

是否曾略显颓丧消沉?

倒是没有。大人的神态,与木岛大爷所形容的没有两样。

在下所形容的?

大人亦坦承自己明白一己所见纯属幻觉。

是么

除此之外,百介完全答不上一句话。

闻言,木岛先是沉思了半晌,旋即致谢告退。只见大批小厮在客栈门外等候,想必接下来将于城内展开挨家挨户的搜索罢。

究竟上哪儿去了?

继续整理起行囊的百介纳闷道。

这也是无可奈何

樫村曾这么说过。

总有些无可奈何的时候

小右卫门也曾这么说过。

小右卫门。

天狗御灯,老人火。

百介望向拉门外的折口岳。

除了较昏暗的天际更为漆黑的山影,几乎什么也瞧不见。今夜的火尚未燃起。

究竟是为了什么?

这也是无可奈何?

总有些无可奈何的时候?

原来如此。

这下终于明白了。

原来是这么个意思。

百介仓皇抛下分配妥当的行囊,飞也似的跑下阶梯,也没借个灯笼便匆匆跑出了客栈。樫村大人他

就在夜泣岩屋上。

原来樫村是应了小右卫门的呼唤。

那片火就是为了吸引樫村而起的。

昨夜拉开拉门晚酌的樫村,必定瞧见了那片火。

在天守坍塌后,从城下的任何一处都望得见位于折口岳山腹的夜泣岩屋。

北林弹正景亘,乳名虎之进。看到在自己眼里现身的前任藩主受供奉的地方燃起怪火,樫村绝不可能毫无反应看来这就是小右卫门打的算盘,而樫村也果真依照他的计划有所行动。想必小右卫门一切都清楚。

对樫村的一切要比任何人都清楚。

小右卫门与樫村,可谓一阴一阳,互为表里。

目此,对于樫村的苦恼、樫村的哀愁,小右卫门必定是感同身受。

百介对此完全无法了解。不,该说是根本不该了解。

百介快步奔驰,越过了桥,穿过了大街。

看来小右卫门在过去数年间,一直在观察北林藩的一切。有了未能保护未婚妻之女阿枫公主的遗恨,如今其弟志郎丸继任藩主,为了避免重蹈覆辙,那家伙对此地的监视想必是更形严密。因此,他也留意到

自己还有个互为表里的分身。

樫村曾形容自己是个不懂得该安然引退的糟老头。

亦曾言自己已不再有任何用处。可见樫村认为自己错过了让人生闭幕的适当时机。

或许正是因此,才导致其心神错乱。

小右卫门也表示,自己得做个了断。

此言指的不是与任何人一决胜负,而是单纯地指自己得结束某件事儿。此事不仅徒劳、消极,而且注定是个错误。

亦即

百介飞也似的奔驰着,越过了荒野,穿过了竹林,沿兽道跑向山上。

朝与当年完全相反的方向,奔向那块魔域。

不成。

这绝对不成。

管他什么表里,管他什么昼夜。

这种了断方式绝对不成。

四下什么也看不见,甚至连天地上下都难辨。入夜后的山中暗得吓人,如今仅能朝漆黑山影那缺了一块的另一头跑。也不知足撞到还是绊到了什么,百介重重摔了一跤。受惊的夜鸟振翅飞起,夜兽亦应声钻动。

天际下。

只见一座遮蔽繁星的漆黑岩山。

仿佛有股看不见的力量将百介给拉了起来,继续朝漆黑的岩山疾驰。

此时,百介脚底的触感有了变化,当奋力撑起扑倒在地的身子时,他的双手感觉到坚硬岩石的感触。

完全感觉不到丝毫疼痛。虽然依旧是伸手不见五指,百介开始凭感觉攀爬起眼前这座看不见的岩山。

爬着爬着。

此时

云散了。

一道月光自天际射下。

宛如一座舞台的景象顿时映入眼帘。

此处正是失去了楚伐罗塞岩的夜泣岩屋。也瞧见了两个人影。

樫村大人

才刚这么一喊,百介脚底便踏了个空,在滑落三尺后,一只脚嵌入了岩缝中。正欲挣脱,突然感到一阵剧痛。看来是扭伤脚踝了。

几块碎石喀啦喀啦地掉落山下。

轰。

突然间,舞台上方被染成了一片火红。老人火在此时燃起。火光映照出两张苍老的脸孔。

樫村兵卫身上穿的就是当年那套丧服。而与其拔刀对峙的正是一身山伏打扮的小右卫门。

残酷至极。

残酷至极。

生如地狱。

死亦如地狱。

轰,一道道细长火舌应声朝樫村窜去。樫村果敢拔刀,将之逐一挥散。但每挥一刀,就窜出更多火舌。

混帐!

死心罢,这小右卫门火可是挥不熄的。

喝,年迈武士高举大刀怒喝一声。

咻,火舌顿时熄了。

竟然是你?

这也是无可奈何。

只见小右卫门双臂大张,宛如欲迎接什么似的。

懂了,受死罢。

樫村换手持刀,在短促地呐喊一声后,笔直地朝小右卫门冲去。

呜。顿时传来一声呻吟。

樫村的大刀,刺穿了小右卫门的胸膛。

此时,小右卫门脸上是什么表情樫村脸上又是什么表情从百介身处的地方完全看不清。

两个人影迅速错开。在接下来的一瞬间。小右卫门的刀也从樫村身上划过。

咚。两位老人均在夜泣岩屋上应声倒地。

哇啊!

百介放声呐喊,抽出嵌入岩缝内的脚爬向这座舞台。双手紧抓着岩山。脚上的剧痛,痛得百介整个人为之清醒。这这哪算什么了断?

小右卫门先生!樫村大人!

舞台上,只见仰躺的樫村、以及俯卧的小右卫门两具面目全非的尸体。

为何非得?

百介正欲朝两人伸手,突然间

碰不得。

一个嗓音响起。这嗓音听来是在舞台内侧,一座巨石塔旁。

此乃天狗是也,万万碰不得。不过是两位逝去的天狗。

这嗓音是一个熟悉的身影,霎时在百介脑海中浮现。

那身穿白麻布衣、胸前挂着一只偈箱的修行者。

又又市先生。

是又市先生罢?百介高声喊道,无奈刚才受伤的一只脚就是不听使唤,才往前跨了一步便重重跌倒在地。

抱歉,先生认错人了。

噢?

现身于石塔旁的

是个头戴垂挂黑布的黑斗笠,身穿黑单衣、黑祷的男子。

小的与先生素昧平生,乃这两位天狗之同族,名曰八咫乌(注14)。

语毕便快步走到小右卫门身旁,跪下身子说道:

这只天狗可真是傻。生也是孤单一人,死也是孤单一人,是生是死本无任何不同倘若不死无法闭幕,到死时再把幕拉上不就得了,即便找个对手同归于尽、共赴黄泉,也无法把幕给拉上罢。

还真是固执呀。

轰。

突然间,小右卫门身上燃起一道火柱。

为、为何这么做?

不过是依其生前所托行事罢了。倒是这位先生您的脚似乎受了点伤,最好尽速离开此地。此事将被视为城代家老樫村兵卫于此魔域与一天狗一决胜负,为天狗御灯所焚。

这但是

八咫乌摇了摇头。

百介正欲趋前,突然又有只冰冷纤瘦的手,一把握住了百介的手腕。

请止步。

你是

这瘦小的身影默默点了个头。

此人同样穿着一身覆面黑衣。

这就为先生扎块木头。再不快离开,小心被烧着!

黑影朝百介脚踝贴上一块碎木,娴熟地以布缠上。

能走么?

百介使劲站了起来。

看到百介已能独力起身,这黑影便走向八咫乌身旁。

在两人背后,小右卫门已为熊熊烈焰所吞噬。

还请先生珍重,吾等在此与先生永别。

八咫乌与黑影不,毋宁说是两只天狗毕恭毕敬地相偕向百介鞠了个躬,接着他们又向烈焰中的小右卫门与樫村瞥了一眼,旋即迈步朝折口岳山顶走去。熊熊火光将两人的黑衣映照得极为鲜明。

轰,又窜起一道巨大的火柱,里头大概埋藏了火药罢。

夜空被染成一片火红。

任凭百介再怎么呼喊,嗓音也为烈焰燃烧声所掩盖。

大火中传出阵阵爆裂声,百介高喊:

又市先生

两个黑影霎时止步。

不管先生如今是什么身分,最后最后能否请您姑且为这两位逝去的傻天狗略事、略事

略事诵经超渡?

百介说道。也不知是何故,双眼已是泪如雨下。

八咫乌头也没回。

仅停下脚步说了一句:

御行奉为

这是山冈百介最后一次听见又市的声音。不过在步下折口岳时,百介曾数度错觉自己听到了铃声。回到江产后,百介终生不再远游。至于理由为何,据说百介从未告知任何人。

注1:连同头尾一起烤的鲷鱼,仅见于祭祀或祝贺时供应。

注2:歌舞伎、净琉璃中,以江户时代当时的民间百态为背景的通俗故事。

注3:百日文训读为せせ,酸桃则为すせせ。

注4:日本古国名,位置相当于今京都府北部。

注5:江户幕府最高执政首长的职称,为幕府直属,通常为自俸禄二万五千石以上的大名选出,编制为四至五名。

注6:八大天狗之一,又名爱宕权现,别名荣术太郎。相传于三千年前依帝释天之命,带领诸天狗前住日本弘扬佛法,定居于京都爱宕山,被誉为日本第一大天狗。

注7:八大天狗之一,别名护法魔王尊,据传法力高强,定居于京都府鞍马山。在牛若丸与鞍马天狗的传说中,被指为教授源义经兵法武术的恩师。

注8:八大天狗之一,定居于九州的英彦山。

注9:游走于山野之间的修行者。

注10:信州为位于今长野县之信浓国别名,远州则为位于今静冈县西部之远江国别名。

注11:古时设于日式建筑中,用于软禁精神错乱者等的和室牢房。

注12:铃悬为麻布外衣。引敷是多以鹿、免、狸、或熊皮为之的随身携带式坐垫。结袈裟则为以绳子固定轮形细长布条而成的袈裟,又名下动袈裟。三者均为修行者穿着中常见的要件。

注13:修行者所佩戴的念珠。呈剑形的串珠形状类似算盘珠,象征不动明王手中斩断**、愤怒、愚昧、烦恼的智慧之剑:

注14:相传于神武天皇自熊野发兵东征大和途中曾一度迷路,奉上天之命为大军带路的神鸟。一说源自中国神话中的金乌,在某些地方信仰中亦破视为嘴形与乌鸦神似的乌天狗。

[主要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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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本柳田国男集柳田国男筑摩书房/昭和三十八年

图说庶民芸能江户の见世物古河三树雄山阁/昭和四十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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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原春泉绘本百物语多田克己编国书刊行会/平成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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