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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节 老人火(1 / 2)

 木曾深山中

有名曰老人火之妖物

欲施水灭之

则火势更形猛烈

须覆以兽皮

则火与老人将悉数烟灭

绘本百物语桃山人夜话卷第二第十二

[一]

距当年那灾厄之夜后正好过了六年的夏季,山冈百介再度造访北林领内。

不同于六年前,这回他悠悠哉哉地花了两个月的时日,享受了一趟悠闲的旅程。

虽说是悠闲,但旅行本身就是件危险的事儿。如今虽不再听闻有人遭山犬野狼袭击,但拦路打劫、讨买路财、伪装旅客顺手牵羊的土匪依然不绝于途,再加上日子愈来愈不好过,时局绝称不上安稳。有消息灵通者宣称世间将有剧变,且改变的规模势必将涵括全国。虽不能将治安败坏归咎于这传言,但坊问百姓纷纷议论时局将产生何种变化,感觉上时光也流逝得更快速了。原本就生性慵懒、不擅交际,如今欲追上时局变化,更是教百介深感力不从心。

即使如此。

如今毕竟不同于六年前,无须担心后有追兵,亦无命丧凶贼刀下之虞,更没有必须得隐匿身分的旅伴同行。再加上这回旅费充沛,故得以骑马乘轿,亦可上差强人意的客栈投宿。这回的旅程,百介终于得以在大街上安然前行。

不过,这趟旅程对百介而言,也并非一路都走得心旷神怡。心中其实是百感交集。

在过去的六年里,百介经历了极大的变化。

约两年前,百介的戏作终于得以付梓。

有赖大坂出版商十文字屋仁藏的斡旋,书竟也颇为畅销。但其内容毕竟是世间人情,别说是百介念兹在兹的百物语,甚至就连怪谈都称不上,因此也没教百介感到多少兴奋。但若要说是毫无成就感,其实倒也不尽然。

虽然没有书写上的愉悦,但毕竟有几分伴随银两而来的欢欣。

此戏作为他带来的收入之高,绝非昔日撰写考物时的酬劳所能比拟。对长年心不甘情不愿地当个吃软饭的隐居少东的百介而言,这的确是个新鲜的欢喜。

再者,他的成就也教店家内的众人欢欣不已。生驹屋的大掌柜夫妇认为这下对过世的东家终于有个交代,不仅在佛坛前虔诚膜拜,甚至夸张地举办了一场宴席庆功,宴席上还摆满了未去头尾的鲷鱼(注1)。不过是一本阅毕即抛的闲书,竟然教大伙儿如此小题大作,着实数百介十分难为情。

此事也教百介那身任八王子千人同心的哥哥,亦即山冈军八郎欢欣不已。听闻百介自谦这不过是本无用闲书,竟回以一纸檄文,力陈闲书亦是不可轻忽,宜以此为垫脚石晋身文人之林,好让家姓山冈千古流芳。

百介对家姓、名声本无矜持,对此戏作之内容与文笔亦是多所顾虑,深恐此书或许可能牵累山冈一家,绝无可能名传后世。为此,百介在本书付梓之际,还刻意用了个笔名。

不过,眼见唯一的亲人如此欣喜,的确也教百介倍感欣慰。

原本习于隐居避世、终日游手好闲的百介,这下终于意识到非得好好干点儿活、赚几个子儿不可了。

一本书卖得好,生意自然接二连三上门。不过出版商们委托他写的,净是些空洞无趣的世话物(注2),没任何一个是百介想写的东西。反之,每当百介询问能否写些奇闻怪谈时,便悉数遭到对方婉拒。

因此即便不愿迎合俗世所好,百介也仅能依照出版商的要求,辛辛苦苦地撰写了几篇戏作。

虽不至于心不甘情不愿,但毕竟不是自己想写的东西,写起来也算是苦行一桩,但百介还是耐着性子写下去。长年对汗流浃背、辛勤工作者心怀愧疚的百介,总认为工作愈辛苦,便代表自己愈有出息。

虽然有的叫座、有的不然,但风评倒是都还算差强人意,让他终于无须再仰赖店内众人照料,也能填饱自己的肚子。以前从没人劝他成家,最近也开始执拗地逼他讨个老婆。虽然为顾及体面,或许真有个家室较为稳当,但百介对此依然是踌躇不已。毕竟不论怎么看,撰写戏作都不像个稳当的差事,倘若讨了个老婆进门后,哪天突然不再有生意上门,百介岂不成了个不负责任的丈夫?

此外,百介也有几分犹豫。

至于是为了什么犹豫,百介也不清楚。不,或许是自己也不想弄清楚罢。

这可说是一种逃避。

不过在旅途中,百介为此作了一番思索,也得到了答案这应是个关乎觉悟的问题。

自己该以何种心态活下去的觉悟。

这是个他迟迟下不了的觉悟。

与又市一伙人相识,数度与这伙人同进退,已有一只脚踏进了黑暗世界的百介,在那段时日里不时徘徊于明暗之间。过了几年暧昧不清的日子,迟迟无法决定自己是该弃暗投明,还是弃明投暗?仅能浑浑噩噩地跟在这群匪类后头,窥探那头的世界一眼,再回到生驹屋的布帘与哥哥宫位的保护下,在这头过着舒舒服服的日子。

身处昼夜之间、宛如黄昏或拂晓般的蒙胧之地,这就某层意义上甚至堪称卑鄙懦弱的处世态度,对生性窝囊的百介而言,魅力可谓不小。

不过。

这伙人的踪影,如今已不复见。

小股潜又市自百介眼前消失,至今已过了两年。

宛如原先就在等待百介事业有成,待他的戏作一付梓,又市就毫无预警地从百介的生活中销声匿迹。至于山猫回阿银、算盘名手德次郎、御灯小右卫门

这些原本围绕着又市生息的同伙们,也悉数消失无踪。

两年前的确曾发生了一件大事。据传,当时在黑暗世界里,曾起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大冲突,就连百介也知道,江户和京都之间曾发生过一场规模庞大的殊死斗。不难想见其中必有位高权重的黑手在幕后撑腰,而且个个都是令这群不法之徒难以招架的大人物。

百介曾耳闻事触治平为此丢了性命,虽然就连丧事也没办,多少教人感到真伪难辨,但根据一位与又市一伙人交情匪浅的阴阳师的证言,那面目可憎的老头的确已在当时命丧黄泉。

此外,京都那伙不法之徒的头目十文字狸亦即为百介与江户的出版商斡旋的十文字屋仁藏,也是没来得及见到百介的戏作付梓便告亡故。就连治平这种老滑头、以及十文字狸这等豪杰部落得壮志未酬身先死,这场冲突想必是十分激烈。

不过。

百介听说,最后的赢家还是又市。

至于又市是和什么人、以何种手段、为了什么事抗争?到头来还是没能打听清楚。就连治平都赔上了性命,或许结果仅称得上险胜。但在这等人的世界里,能活下来的便是赢家。既然又市和阿银都保住了性命,赢家还是非他们莫属。

只不过赢是赢了,这伙人竟就此销声匿迹。

头一、两个月,百介还没放在心上。

到了第三个月,百介便开始抱怨起又市的无情了。

他原本以为又市想必又在干些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抱怨为何不干脆邀自己也凑个一脚。虽然即便凑个热闹也帮不了什么忙,至少让自己增长点儿见识。

他也曾上麴町的念佛长屋,却发现长屋早已退租了。向棺材匠泥助打听,始终也没能问出个所以然。

半年过去后,百介终于也开始担心了。

他怀疑,又市是否对已是小有名气的自己开始有了点戒心。

毕竟又市平日不宜抛头露面,深知自己终生都得隐姓埋名,如今见到百介终得崭露头角,或许也不想对百介有所连累罢。

倘若真是如此。

那么,就忘了这交情罢。

原来就是这么回事。

实际上,百介在庸庸碌碌中度日,不时也会忘了又市以及其他属于另一世界里的人。

到头来一年、两年过去了,他都没再听见又市的铃声。这段期间,百介可说是拼了老命摇笔杆子,写起东西来根本没余力想其他事儿,但不时仍会在刹那间忆及。

这种时候

百介便感到分外寂寞。

这寂寞,并非出自见不着又市。

而是不想教他们给遗忘。或许这寂寞,其实就来自教人给遗忘的失落。

倘若一个人在明处过日子,不仅瞧不着暗处的景况,也没必要窥探。

过去那一切仿佛不过是场梦,近日他甚至有种一切都没发生过的错觉。

只不过

这段过去既非梦,也真的曾发生过。

百介的确曾行遍诸国,助这伙不法之徒布置过一些装神弄鬼的局。

但在表面上的生活中,百介总是强迫自己当这些事都没发生过。的确,若想正正经经地过日子,或许此类经验完全派不上用场,反而只会造成阻碍。因此还是忘了比较好。事实上,百介还真把不少事都给忘了。

每当想起这些原本已为自己所遗忘的过去,一股无以名状的失落感就会在百介心中涌现。

由于心中已有觉悟,这些生息于夜晚的家伙,是绝无可能在堂堂白昼露脸的。

欲于白昼中生息,也需要有同样的觉悟罢。

百介就是少了这觉悟。

总希望能永远在黄昏时分徘徊。

百介终究是个模棱两可的小鬼头儿。之所以不想成亲,或许就是这个性使然。

这回出外云游,暂时远离日常生活,百介再次体认到自己原来有多窝囊。今回虽得以在大街上悠游,百介仍不禁怀念起凶险的暗巷。

虽未闻一声钤响,但百介仍心怀一丝期待。

[二]

在约两个月前的四月中旬,北林藩屋敷遣使造访了位于京桥的生驹屋。

当时伫立店外的,是一名身穿袜的武士。见到这位毕恭毕敬的访客,生驹屋从上到下都大为紧张,只能将其请入店内的座敷上座,诚惶诚恐地请示来意为何?未料这位访客却表示,自己乃为面见大名鼎鼎的戏作作家菅丘李山先生而来,这回答教大掌柜为首的众人再度大吃一惊。

菅丘李山正是百介的笔名。

菅、丘为介、冈的同音字,李原意为与百谐音之酸桃(注3),再加上一个山字,即可解出此名乃源自山冈百介。身为百姓的百介本无姓氏,故山冈百介同样是个笔名,但就是不想用于此途。

使者是个年轻武士,名曰近藤玄蕃。

此人生得是眉清目秀、相貌堂堂,虽然这武士的实际年龄或许不若外表年轻,但颜面五官仍不失稚气。

看来此人应较自己年轻个两、三岁罢,百介心想。

在下今日乃为面见菅丘先生而来,如此冒昧叨扰,还请先生包涵。

近藤双肩紧绷地低头致意,百介亦输人不输阵地回以一个额头几乎要贴到榻榻米上的礼,同时开口道:

大爷太抬举了。小弟不过是区区一介闲书作家,平日靠撰写戏言糊口,绝不配教贵为武士者如此多礼。

先生客气了,近藤说道:

在下曾听闻菅丘先生于六年前我藩遭大灾厄所袭之际,千里迢迢自江户赶赴我藩,拯救了城代家长樫村兵卫之性命。先生对我藩恩同再造,对在下而言亦是个恩人

小弟不过是碰巧身处该地罢了。

这倒是真的。先生客气了,近藤说道:

据闻在那场灾厄中,前任藩主北林景亘大人只身揽下一切凶神恶念,牺牲一己解救了藩主与领民

对外的确是这么解释的。

不,说是对外,也仅限于北林领内。在遥远的江户坊间,则传说由于藩主亵渎鬼神,故为妖魔鬼怪施咒所杀,但两种说法均将此事视为一场除了天灾之外别无他法可解释、导致前藩主殒命的异变,唯一差异仅在于一方将导致主缄坍塌的大灾害归咎于前任藩主无德,另一方则将仅有少数死伤归功于前藩主的人德。

而直到这起纷扰完全落幕,百介才了解又市的本意。

即使发生了如此惊天动地的大骚动,又有相关流言四处流传、甚至还发生了主城半毁、藩主猝死等惨祸,幕府对北林藩竟没有做出任何惩处。对由景亘之养子北林义景,亦即曾为北林藩士之久保小弥太真实身分乃前上上一任藩主的正室阿枫夫人之弟继任藩主一事,也未曾有任何刁难。

不论其死因是否真为妖魔诅咒,幕府也当前任藩主的确是意外身亡:毕竟灾害已严重到山崩地裂的程度,怎么看也不可能是人为。此外,也不知足该说是幸运还是设想周到?将继任藩主的义景公被纳为养子一事,也是在事前便已向上通报,在手续上找不出任何问题。再者,即使有源自饥馑与治安恶化的财政窘况,到头来又发生了这场大灾害,但这些危机都因发现金矿而奇迹般地获得了解决。既然此藩的经营危机已不复存在,幕府也无法找碴;毕竟已找不到藉口继续干涉其内政。

北林藩就此得以浴火重生。

而百介从头到尾都只在一旁作壁上观。

小弟不过是为了稍稍见识那骇人妖魔,而滞留贵藩罢了

见到百介如此执拗地夸示一己的无能,彬彬有礼地应对了好一阵子的近藤,到头来也只能屈服,羞怯地表示若先生如此坚持,在下也无话可说。

这教百介觉得自己彷佛受了责备,只得改变话题,尽可能有礼地请教近藤此番造访的理由。但近藤似乎不过是奉命前来的,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不知菅丘先生可知道那位修行者如今何在?

近藤问道。

修行者?

即那位浪迹天涯、事先察觉我藩将降灾厄,以法力无边之护符自死魔手中拯救藩士领民的修行者。

他指的不是别人,正是又市。

大爷有事找那位法师?

是的。六年前在下已于领地内仕官。事发当晚亦依该修行者指示避忌,方能毫发无伤地度过劫难存命至今。自那场灾厄结束后,那位修行者旋即如云雾般消失无踪。虽曾出动所有领民四处搜寻,但仍是一无所获。

倘若如今要找,也同样找不着。

又市的行方,百介自己也想知道。

或许知道该上何处寻人的东云右近大人,在离开我藩后亦告行方不明

就连右近大爷,不,东云大人也?

右近在六年前辞去职务,离开了北林。

据说在那场惨祸后,右近仍滞留北林,协助城代家老樫村重建该藩。也曾听说由于其当时贡献卓着,再加上着眼于其高强武艺、忠肝义胆,北林曾开出超乎行情的优渥条件延揽,但右近却拒绝收受北林藩的俸禄。虽然樫村亦曾强力挽留,却仍无法教右近回心转意。

樫村认为自己理应为右近所遭逢的惨祸负责,因此欲竭尽所能略事补偿。但对右近而言,要在爱妻丧命的土地上落脚,内心必是有所抗拒。

东云大人后来上哪儿去了?

仅知大人曾到过丹后(注4),后来便音信杳然了。

近藤回答道:

事到如今,除了请教菅丘先生,已是别无他法

且慢,百介打断了他的话说道:

十分遗憾,这小弟也不清楚。那位法师

真的如云雾般消失无踪了。

是么?近藤颓丧地垂下了头。

想不到这回答竟教他如此气馁。

若无任何不便,可否烦劳告知大爷您欲寻访那位法师的理由,看看小弟是否能帮得上任何忙?

近藤有一瞬间面露迟疑。

实不相瞒,城代家老樫村大人他

樫村大人怎么了?

目前因罹患某种不明的疾病而卧病在床。由于事发突然,对樫村大人一直信赖有加的藩主义景公因此至为痛心。

樫村大人他

百介忆起了樫村的脸孔。

不过这位老武士矮小的个头一在他脑海里浮现,百介便赶紧打散这教人怀念的身影。

因为百介仅见过樫村身穿丧服的模样;还真是不吉利呀。

此事还请先生万万不可张扬。

近藤悄声说道。

可有什么隐情?百介探出身子问道,近藤则端正坐姿回答:

在下认为义景公的确是个明君。

这种事有什么好隐瞒的?

即使年龄和在下不相上下噢,虽然拿王君与一己相较实在不敬。不不,藩主大人那光明正大、对辖下臣民一视同仁的仁德,教在下着实是佩服之至。领民不分贵贱,对藩主殿下亦是虔敬仰慕。不出六年便彻底掌握民心,实非常人所能为。

现任藩主义景公原本也是个藩士。而且若追溯到更早以前,还曾是可能继任某藩藩主的嫡子,但却随生母一同遭逐出藩国,生母殁后又为御家人所收养,可说是度过了一段奇妙的前半生,想必也曾吃过不少苦。因此如今对臣民如此体恤,似乎也不难理解。

只不过

近藤再度压低了嗓门说道:

在他藩与幕府眼中,我藩主君不过是个刚入行的小毛头。

不可张扬的原来是这件事。

总之,外界对此有诸多闲言闲语,近藤说道:

即使没这些议论,我藩毕竟是个小藩。如今虽有些许金矿可采,对财政的确略有助益。但之前毕竟还是个百姓得靠啃食山林充饥的穷藩,如今也得致力于主城之重建、扩张金矿开采;仍有堆积如山的问题尚待解决,而且每件均须耗费庞大人力财力。由于经验匮乏,光是采矿一事,便教我藩伤透脑筋,故直到前年,方得以开始延揽工匠、正式采掘。不论能采到多少金矿,财政依旧难有改善。虽不同于六年前,如今全藩臣民对将来均抱持期待,故能安心度日,不似往昔任凭国土荒废,但境况绝称不上富裕。只不过,外界对我藩仍是多所误解。

难不成外界将贵藩视为暴发产?

正是如此,近藤颔首回答:

外人正是如此看待我藩,并屡因细故百般刁难。

百般刁难?

是的。不过既然发现藏金,这也是情非得已。

为何是情非得已?

金山银山基本上仍属国有,不过是由藩国代为经营。原本我藩理应被征收领地、划为天领。但如此一来,矿务又得由幕府承担。看来对幕府而言,亦将是个麻烦。开始采矿后,我藩方意识到经营矿山原来是如此困难。佐渡与伊豆似乎也是如此,若到头来没能采出足够的黄金,将令幕府与现地居民大为困扰。再者,北林究竟藏有多少黄金,目前虽未见分晓,但幕府多少应已有个数。只是即使如此,眼见诸国黄金采掘量逐年递减,幕府毕竟也得紧抓这笔财源。因此,便告知我藩若欲存续,须满足幕府所开出的包括高额贡金等条件。

原来如此,看来北林藩的重建工程也并非一帆风顺。

不仅如此,幕府还屡次以苛刻要求刁难我藩。虽不至于废藩,但幕府的判断想必是,尽可能开出不对自身造成负担的条件,逼迫我藩开采金矿。在与此相关的诸多交涉中,年轻的义景公常遭轻视。每当这种时候,樫村大人都会挺身护主。宁以一己之身充当众矢之的,只身挡下一切攻诘,只欲为我藩鞠躬尽瘁。在义景公甫继任藩主的前四年里,大人着实吃了不少苦头

看来樫村不惜粉身碎骨,只为保护所有需要自己的人。

果真是条刚正严谨的汉子。

为何仅有前四年?

一前任御老中(注5)大人于两年前亡故。也不知究竟是与此事有关,抑或纯属偶然,但打那时起,幕府对我藩之冷淡待遇便大有改善,教我藩终于得以安然休养生息。

两年前。

正好是又市销声匿迹的时候。

或许近藤的臆测还真是正确的。

还得解决盘据千代田城中那只大老鼠。

又市曾在六年前如此说过。倘若这老鼠指的就是前任老中

或许又市耗费了四年岁月,才解决了这只老鼠。在那场激斗背后,似乎有个压榨弱者、贪权图利的大人物身影。这光景

由于无缘亲眼见识,百介也仅能想像。

到头来,百介就这么被遗弃在这一头的世界里。

我藩即将步上常轨近藤说道:

宛如大船即将出航。未料肩负舵手之责的樫村大人却

大人的情况如此严重?

日益严重,而且病因尚且不明

病因不明?大夫可曾说过什么?

据闻大夫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樫村大人的确是年事已高,或许已不敌劳心劳力之苦。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

大人常为恶梦所缠身。而且,睡梦中还曾高呼前任藩主大人之大名。

问呼景亘公之名?

是的,近藤回答道,旋即低下了头继续解释:

虽然本人从未说清楚,但据说前任藩主大人曾屡次现身大人床前。

现身大人床前?

北林弹正景亘,一个教百介为之战栗的死神。

当然,近藤并不知道实情。

无人相信前任藩主大人竟会在樫村大人身边纠缠不去。毕竟前任藩主景亘公为人刚毅,一如先生所知,乃是个因只身揽下导致山崩城毁之庞大恶念而殒命的伟人,其英灵岂有假不治之症迫害忠臣的道理?

的确是

没有可能,百介附和道。近藤慷慨激昂地同意道:

田然是绝无可能,毕竟如今景亘公已是广为采矿人夫所供奉的守护神明。

为人夫所供奉?受供奉的不是阿枫夫人么?

大家遵照之前的神启,将于尚在重建的天守中设一座神社,以供养阿枫夫人之灵,但目前仍暂时被合祭于金屋子神社之中。前任藩主大人之灵虽在菩提寺行法事超度后供奉于寺内,但因遗骸深埋巨岩之下无法敛葬,故仅能于原本巨岩座落处,亦即折口岳山腰、可一眼览尽主城处,择一样地立碑祭之

祥地?

那儿原本不是块不祥之地么?

在那遮蔽视野的巨岩崩落后,百介完全无法想像该处如今是副什么样的景象。

领民与吾等藩士,均相信如今北林有阿枫夫人与前任藩主大人两英灵一同镇守,绝无可能再起任何诅咒。因此,在下着实无法理解

因此需要找到那位法师?

是的。必须请其判断樫村大人的病因,否则倘若景亘公亡魂诅咒着无稽传闻又起,真不知还要牵扯出什么样的流言蜚语。

不。

此事对樫村而言的确是个诅咒。

只不过近藤并不知道详情。不,知道的大概仅有百介一人罢。

前任藩主北林弹正景亘

乃樫村之妻与上上一代藩主所生之子。

当年,樫村之妻不仅为当时的藩主所染指,甚至还有了身孕,因此为藩主纳为侧室。但由于产下的是名男婴,樫村之妻预测将引起一场继位之争,便带着稚子逃出城内,遭到藩主差人斩杀,而行刑者正是樫村本人。忠臣樫村兵卫奉主君之命,于如今立碑祭祀景亘公之处在藩主之子景亘公眼前手刀身为其母,亦为自己爱妻的女人。

还真是一件悲壮的往事。

尽力成全一己之妻与主君的**,甚至还奉命取其性命。这男人内心

究竟经历了什么样的折磨?百介不仅无法体会,甚至该说是没胆量体会。

光是想像亲手斩杀一己爱妻需要经历何等折腾,就足以教人发狂了。

当时在下想必是教死神给附了身樫村曾这么说过。

身为一介武士,倘若主君有命,便应绝对服从。

不过这仅为武士之道,并非人之伦常。

樫村曾向百介如此哭诉。

同时也认为一切灾厄,均因一己所为而起:一切恶念,亦是因一己舍弃伦常、斩杀爱妻的罪孽而来。

只是他这想法

不是在灾厄来袭那晚,就被封印在那罪孽深重的地下牢中了?不,经过一夕狂乱,大伙儿步出地下牢时,一切罪孽不就被净化了?

百介如此以为。

据说打那时起,樫村便完全变了个人似的,这个身材矮小的老人从此变得精力充沛,为了藩国、新任藩主殿下、以及上下领民四处奔走。

从近藤稍早的叙述中,亦不难想像樫村那勤奋工作的模样。

只是

也不知是恶念尚存,还是又有悔恨涌现。

难不成还真是亡魂诅咒?

前来向樫村寻仇的,其实正是樫村自己。

小弟知道了。

听到百介这声回答,近藤这才回过神来。

小弟将尽力为贵藩寻找这位法师。即使找不着

也将亲赴北林一趟虽想这么说,但百介还是把最后一句话给吞了回去。如今绝无可能找着又市,再怎么找都注定是白费力气。不过,既然又市已销声匿迹,如今唯一能理解樫村想法的就仅剩百介一人了。虽然自己能做的,大概也只有听听樫村发发牢骚,但即使如此,总也是聊胜于无罢。总而言之,此事毕竟不宜随便答应。因此百介只得暧昧地把话草草收了个尾,将近藤给请了回去。

接下来山冈百介便踏上了又一趟旅程。

[三]

如今的北林领内,已是面目一新。

虽然并非盖了什么新屋、或开了什么新路;不过是庄稼汉挥汗耕作、工匠卖力挥凿、店家吆喝拉客、孩童玩闹嬉戏,四处听得到笑声哭声但或许是因为六年前的景况实在过于异常,较之往昔,此地俨然已回复一个寻常村镇应有的风貌。

届时,本地终将回复成一个寻常的藩国

又市曾这么说过。

在客栈中放下行囊喘口气后,百介开始思索起接下来该做些什么。

虽在旅途中也曾稍稍留意过,但沿途似乎没听见任何关于北林藩的流言。

客栈里的伙计也表示,近日未曾发生任何大事,看来樫村尚未过世。毕竟蜮下距主城近在咫尺,家老若有更迭,不分贵贱应都有耳闻。

向女侍稍事探听,百介发现新任城主果然是颇有人望。或许与前任藩主实在太差也不无关连,但如今也不见百姓对前任城主有任何抱怨。

当然,这也是因为城下没有任何人知道前任城主的真面目,应此除了有人认为其对臣民颇为严苛之外,也听不到任何恶评。

即使不计较其嗜杀戮、流血如命这难以饶恕的癖好,前任藩主也绝称不上是个明君。就百介的调查结果来看,不论是苛征税赋、滥用公款、乃至与幕府或他藩的关系,各方面的政绩均是一塌糊涂,其所作所为与其说是为了治国,不如说是为了灭国来得恰当。光这些烂帐就足以广招民怨,但或许是那段时期的灾变实在过于阴惨,似乎淡化了百姓对恶政的愤懑。如今,大家似乎都将他当成一位只身挡下巨岩,拯救全城百姓的明君,虽曾从近藤口中听闻此事,这正面评价还是多少数百介感到意外。又市所设的局,竟然让这疯狂的暴君化身为一位刚毅的明君。

拉开拉门。

便得以望见折口岳、与尚未修复的山城。

只见顶端的梁柱已经架妥,想必天守的重建工程也已经开始了罢。

失去巨岩后,如今的折口岳变得较为尖锐,看起来是如此弱不禁风。定睛一瞧,还可在主城后方望见几块碎裂的巨岩碎片。虽说仅为碎片,却片片都是硕大无朋。

该上主城瞧瞧么?

还是该造访樫村的宅邸?

究竟该拜访哪些人?

事前,百介未曾知会北林自己即将前来。虽说江户屋敷曾遗使邀约,应不至于吃闭门羹,但仔细想想,也不是每位藩士都见过百介,更遑论记得他长相的,大概仅有樫村一人。

也没先考虑清楚,便花了两个月上这儿来,与其说是悠哉,不如说是愚蠢。

就在他快想破脑袋的当头,女侍端茶进了房里来,态度是出奇的有礼。大概是几乎没见过来自江户的访客,她对百介似乎颇为好奇。

近日来的净是些无赖呢。

百介还没开口,女侍便主动说道。百介问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女侍便回答:

不就那些四处漂泊的?

是无宿人么?

是呀。客官您瞧,全都是上那城山干活。

女侍指向折口岳说道:

这些人来自四面八方,全是听到传言来挖金子的,大概是以为至少能当个人夫混口饭吃,但咱们这儿可不比佐渡,他们可是找错地方啦。原本领内的无赖就已经够多了,还得从这些家伙开始雇起呢。如今大家都说挖金子要比干庄稼活儿有赚头,甚至有人放着田不耕,打定主意上那儿当人夫哩。

真有这么多人梦想一攫千金?可多着呢,女侍回答:

哪个人不想图个轻松?此地土地贫脊,大家想必部认为同样是在泥土里搅和,挥盘子总比挥锄头来得轻松罢,更何况还有薪饷可领。不过这些家伙想得也太容易了,世上哪有什么轻松差事?成天窝在洞穴里可是很辛苦的,做人还是安分守己的好。

要填饱肚子,不流点儿汗哪成?女侍呵呵笑着向百介说道:

糟的是,这种人可多着哩。

不过,详情小弟是不大清楚,但据说托这金山的福,不是让税赋什么的都轻松多了么?

或许的确是轻松了些,不过和咱们反正是毫无关系。而且人若是被管得太紧可要抱怨,但管得太松,只怕又要怠惰。打那场凶神诅咒之后客宫可听说过这件事儿?

听说过,百介回答。

那场骚动平息时,大伙儿对上苍的确都是心怀感激。但过了个一年,心中的感激也就消褪殆尽,接下来大伙儿就个个开始懈怠了。再者,那诅咒虽是平息了,但骇人的传言依然残存,正经人都给吓得不敢上这儿来,因此来的净是些无宿人,全是从佐渡来的赌徒什么的。即使挖得出再多金子,这种家伙也是雇不得呀。此类不法之徒与日俱增,四处引发冲突,可造成了咱们不少困扰哩。

原来情况果真不似事先想像的那么美好。

百介朝山城望去。

客官是靠什么吃饭的?女侍问道。

噢,觉得小弟看来像做什么的?

客官看来不像个生意人,还真是教人猜不透呢。

小弟其实是个作家,百介回答,哎呀,女侍说道:

都写些什么?

净是些通俗故事,百介心中备感失落地回答道。

小弟浪迹诸国,只为搜集各地之奇闻怪谈。不是有种故事叫百物语?期望哪天能印出一本这种东西。

这梦想想必是一辈子都无法达成罢。百介对这几乎是颇为确信。

而且,如今百介也不再浪迹诸国,而是终日窝在房里。

不过毕竟才刚入行要实现这心愿,目前还是困难重重,百介说道。

怪谈?噢,原来是为此上这儿来的?咱们这地方骇人听闻的事儿可多着呢。

是么?

百介闻言,随即将手伸向腰际。不过

这下已摸不着记事簿了。历年来记载下诸国怪谈的几册记事簿

如今已被尘封于生驹屋内那小屋的顶棚中。真不知自己究竟成了什么?

女侍这凶神诅咒的故事也就就此打住,并为百介再倒了一杯茶。

不过,这阵子都没再听说了。

没再听说那么,是否也没听说过诸如前任藩主亡魂现身一类的事儿?

客官,说这种话可是要遭天谴的呀,女侍一脸惊讶地回答道:

景亘大人可是遭那巨岩压顶,以一人之力拯救了咱们北林的呀。如此明君,岂有化为厉鬼害人之理?

看来其亡魂骚扰卧病在床的樫村之传闻,至今尚未渗透到坊间。

据说景亘大人化身为天狗啦正当百介心里纳闷不已时,女侍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让人出乎意料的话。

天狗?

是呀。客宫也看得见罢?如今主城上头虽是什么都没有,但原本可是有座比缄还大的岩石。看到落在下头的碎岩没有?那些原本可是一块呢,客官您说大是不大?

的确是硕大无朋。

那座巨岩上头,昔日曾是天狗出没的场所哩。

噢可就是夜泣岩屋?

客官也听说过?女侍开心地说道:

据说那曾是个骇人的地方呢。据说在从前,而且是很久很久以前,来自诸国的天狗曾在那儿聚头哩。例如爱宕的太郎坊(注6)、鞍马的僧正坊(注7)什么的,

或者是英彦山的丰前坊(注8)?

没错,就是这类的,全都在这儿众首,还饮酒作乐什么的。这种时候,就会亮起阵阵蓝色火光。那地方如此吓人,平时根本没人敢上去,但那时山中却出现点点蓝火

水银在暗处会发出蓝白色的火光。女侍所见这的,想必就是炼金时所使用的水银罢。

看来,折口岳似乎是某种山岳宗教信徒的修行地。出羽、户隐、鞍马、大峰,英彦山百介也曾造访过几个山岳宗教信徒定为圣地的灵场,个个都是地势险峻的岩山,如今回想,这些地方的景观和此处的确是颇为相似。

而这些山岳宗教信徒亦即潜居山中的山民,和矿山也颇有渊源。许多漂泊山中的山民,也从事炼等金属的提炼工作,因此这些山民常被城镇百姓视为威胁,基于这种畏惧心理,屡屡将之视为天狗。近代画中的许多天狗均身着山伏(注9)装束,就是这个缘故。

由此可见,天狗、修炼、和矿山三者,是如何紧密相系。

或许早在三谷藩统治此地之前的远古时期,这些山民便已在折口岳采矿。百介不禁开始想像起远古时期的折口岳会是副什么样的光景,接着朝如今的折口岳望去。

那蓝色火光

女侍继续说道:

至今仍会燃起呢。

仍会出现么?

这几日又看得见火光啦。

火光?就在那地方么?

百介指向折口岳问道。没错,女侍颔首回答:

不过并不是蓝色的,而是有红有白,烧起来是又细又长。我也曾看见过说不定客官今晚也见得着。

此话当真?

若是真的,这可就了不起了。即便百介曾踏遍诸国,但真正目击到怪火的次数其实是寥寥可数,而且悉数为误视。

当真见得这呀,女侍说道:

看来那并不像是个坏东西,看了与其教人感到害怕,不如说是觉得神奇。再加上景亘大人的慰灵碑就立在那儿,因此咱们才这么说。前任藩主殿下是个不畏凶神诅咒,就连对神佛都毫无畏惧的豪杰,因此得以获邀加入,挤身众天狗之林

天狗?

的确,天狗常被当成阻挠佛道修行的妖魔,有时也以天狗形容桀傲不逊之人,因此对知悉前任藩主真面目的百介而言,这倒是个不难理解的比喻。

时至今日,百介仍能清晰忆起北林弹正景亘现身那魔域时的模样。

当时的他还真是教人不寒而栗。这辈子还未曾感到如此毛骨悚然过。

不过,这女侍对真相应是一无所知才是。

因此才会作出如此推论罢。

那是否就是天狗御灯?

似乎就是这么叫的,女侍冷冷地回答:

和狐火并不相同是罢?

是不相同。据传信州与远州(注10)国境亦有天狗出没,但相传其状似火球,在山中四处飞窜,有时也会遁人河中捕捉河鱼。

火球也会捕鱼?

是的。因此比起仅能燃烧的狐火,应该要来得威猛些。

说得也是,女侍应和道,接着便笑了起来。

总之,今夜就请客官自己瞧瞧了她又补上了这么一句。

百介啜饮了一口茶,道了一声谢。对了,这下女侍突然又以尖锐的嗓音说道。

什么事儿?

客官方才不是提到家老大人怎么了?

噢,因小弟昔日曾受过大人诸多关照。请问樫村大人怎么了?

是么?据说大人似乎是病了。出入其屋敷的园丁是我的亲戚,此事是不久前打他那儿听来的。据说大人近半年来均卧病在床,病情似乎颇为严重。噢,此事还请客官千万别张扬。

需要保密么?

是呀。咱们北林可是靠家老大人,方能保有今天这局面。藩主殿下虽是个好人,毕竟还是年轻了点儿。倘若家老大人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只怕城下又得开始乱了。

因此,还请客官万万别说出去,女侍说完,便合上了拉门。

天狗御灯。现身樫村床前的弹正。

得去瞧瞧才成。

百介心想,旋即立起了身子。

[四]

樫村宅邸是一片静寂。

犹记六年前初次造访时,百介虽淋得像个落汤鸡,竟还大摇大摆地从玄关入内,如今却是大门深锁。

只是这回毕竟不比当年,百介只得绕到屋后,敲了敲木造的后门。

立刻有个小厮前来应门。百介彬彬有礼地说明自己是来自江户的山冈,期望面见樫村大人,请这名小厮代为转达。只见这小厮先是一脸惊讶,接着便仓皇退回屋内。

接下来,一名年轻武士现身了。

这武士名曰木岛善次郎。

这位先生可就是山冈大人?

小弟名曰山冈百介,乃江户京桥蜡烛盘商之隐居少东,平日靠撰写戏作营生,笔名菅丘李山。日前贵藩之江户屋敷曾遣使通报小弟

此事在下亦有耳闻,木岛说道:

只是可否证明先生真是山冈大人?

若纯属在下多疑,还请大爷多包涵木岛说道。

如此怀疑也是理所当然,

不过,百介并未携带任何身分证明。

这下只能出示通行手形,木岛也审慎检查了一遍。

江户屋敷的同僚亦曾通报山冈大人将前来造访,不过已是一个多月前的事儿了,再者,对实际情况亦是有欠明了。

这下只能怪自己太悠哉了。想必近藤曾再度造访生驹屋,并在确认百介离去后向领地禀报。但打从前出门时,百介便都只是略微提及,从未明确告知家人自己将前往何方。

那么,山冈大人请进,木岛说道。

庭院

六年前满挂的白布幔已不复见,如今被整理得一片洁净,想必此处就是客栈里那位女侍的亲戚所整顿的罢。

虽不知江户的同侪曾说过些什么木岛悄声说道:

樫村大人他教亡魂给附身了。

附身?教什么样的东西给附身?

刚任藩主大人的亡魂。

景亘公的亡魂?

木岛停下脚步转过身来,以食指堵上了嘴,接着才又迅速地悄声说道:

其实是心神错乱罢。

樫村大人他心神错乱?

是的,木岛一脸遗憾地说道:

想必是那诅咒所遗留的报应罢。

报应?

山冈大人想必也知道罢,木岛说道:

或许诅咒着东西并非出于死者的怨恨,而是来自生者的妄想。如今在下不禁纳闷六年前那场骚动之所以如此凄惨,是否该归咎于生者本身?或许制造动乱、违背伦常、招致凶神诅咒的不是他人,根本就是吾等藩士与领民?若仅有一人制造骚动,尚且可以心神错乱称之,但倘若四下皆然,可就不能以心神错乱解释了。故此,樫村大人应是心神错乱无误。

怎知是前任藩主附身?

乃因大人常突然惊呼虎之进大人、虎之进大人或城要塌了、城要塌了。虎之进大人乃前任藩主弹正景亘公之乳名。

这小弟知道,百介回答。

大人还不时昏厥倒地,并在梦呓中直呼景亘公之大名,待清醒后又变得异常狂暴,还不住扬言自尽。

自尽?

是的,直呼自己欲切腹自尽。

原来,他仍在后悔。

樫村对昔日犯下的过错,仍抱持强烈悔意。

不过,大人也并非一直是神智不清,从没说过任何不辨是非、不讲道理的话语。不仅能与人正常对话,脑子似乎也很清楚。山冈大人也知其为人温厚、思虑甚深,此个性至今未改。但虽如此

还是声称自己见到了亡魂,木岛继续说道:

家老职务毕竟非吾等藩士所能相较,尤其是樫村大人,总有堆积如山之案件待其审理。即便有次席家老等居要职者分担处理,还是不及本人审理来得踏实。故此,起初只得央请樫村大人抱病登缄,职务审理上虽无任何不妥

那亡魂之说还是成了问题?

樫村大人不时声称自己见着了己故的景亘公。当然,这应是纯属幻觉,旁人不仅没见着、没听见、亦无人感觉周遭有任何异状。不过,亦有人不作如是想:听到大人声称亡魂就坐在某处时

的确如木岛所言,这种时候还真会有人认为自己也见着了。

吾等仅想得出三种对策。

哪三种对策?

首先,就是求神拜佛。原本吾等以为只要来请高僧法师加持祈祷、或办神事法会,便能一扫家老大人心中晦气。只是,这法子应是用不得。

木岛转身背对百介,走到了庭院内的**花前。

何以用不得?

如此一来,岂不等同于承认诅咒之说为实?

此类法事若仅能隐密举行,想必不会有任何效果。但又不能对外表明我藩仍受凶神诅咒之扰。故若退一步求其次

仅能说服家老大人,一切纯届大人一己之错觉,木岛说道:

不过,再如何使劲说服大人一切纯属错觉,亦未见任何效果。不过这道理,家老大人自己也明白。

大人自己也明白?

大人毕竟是知书达礼,这道理当然明白。遗憾的是,大人并不愿接受如此劝说,否则心病必然早已痊愈。因此,吾等仅能选择最后一个法子。经过一番商议吾等决定敦家老大人退居幕后,并央请藩主殿下亲令其垫居自宅疗养,对外则封锁此一消息,并派驻在下负责照料

并予以监视之,木岛说道:

樫村大人无亲无故,因此生活琐事均由在下负责打点。不过表面上是如此,真正的职责其实是进行监视。大人他其实等同于受监禁。

第三个法子就是将其监禁?

除此之外,已是别无他法。若任家老大人这情况持续下去,迟早会走漏风声。如今,我藩亟欲改善与幕府间的关系,故无论如何,均得避免往年般的骚乱再度发生。

虽应慎防臣民骚动再起木岛一脸悔恨地说道:

但事实上仍有流言传出。众藩士曾于城内目睹家老大人昏厥,毕竟众口难防,也有人口出不祥,表示其乃前藩主亡魂作祟,教藩主殿下至为痛心。如今,吾等终于得以团结于义景公麾下,齐心再造北林。因此哪管对樫村大人如何失敬,亦不可让此事乱了吾等的阵脚

木岛揪下一片**花叶说道:

在下对樫村大人景仰有加,自幼便屡以其为榜样,尽忠职守至今。再者,樫村大人对我藩之贡献实难计量,亦是不争之事实。只不过

木岛使劲握紧手中的叶子说道:

只不过,如今大人已成为我藩之负担,不再有任何价值。

未免太残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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