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冬日里早产,方士言我命薄。这玉是母亲一步一跪从山脚叩到云顶灵溪寺替我求来的!”
傅长凛缓缓回过头里,看清她眼底无以言喻的失望与悲凉。
“我捱过了出生时第一个大雪封门的冬季。”
她将过往无数次命悬一线细细数来:“一岁失足落寒潭,两岁大病一场,三岁围猎园里遇上狼群……”
“我皆扛过来了。”
她红了眼眶,水眸中盈盈情意不复:“方丈说待我及笄之年,便算是熬过了。”
楚流萤受皇室教养,举动间皆是矜贵。
她并不歇斯底里,只是满眼荒芜地望着他,一字一句诛心泣血。
“我将这曾庇佑我近十五年的飞仙佩赠予你,是想它庇佑你平安康健,不是拿来给你作践的。”
傅长凛只觉得面上生疼,直疼到心坎儿里去了。
他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辩解甚么。
“这枚玉是母亲赌上半条命替我求来的,我自出生起便不曾摘下过。”
“你我相识近十二年,但凡你有心,便该隐约知晓一二。”
“是我高看你了。”
楚流萤哭过一场,酒意散去许多,不肯再面对这冷心冷情的傅丞相。
她转身欲走,却被身后人扣住手腕一把扯回怀中。
楚流萤隐约感受到他心脏的热烈跳动和浑身几不可察的轻颤。
纠缠八年,傅长凛从未贴她如此近过。
男人扣着她纤细的腰肢,暗哑而温和地唤她:“糯糯。”
楚流萤是皇室里年岁最小的女儿,乖软讨喜,连带口音都是软糯可爱的。
这一声“糯糯”勉强算得上她半个乳名。
楚流萤眉尖一蹙便要挣开他的手,却听得他又道:“玉佩遗失实非我所愿。”
他顿了顿,不肯承认自己竟将这玉日日佩戴,只是斟酌着叙道:“今晨入宫时起了争执,一时不慎才遗落的,并没有作践你的意思。”
楚流萤挣扎着推开他的怀抱,脑中闪过他那副讥诮又薄情的神色与那句寒箭一样射穿她心房的“小家子做派”。
她低垂着眸子,平静而冷漠道:“大约是丞相与这玉佩无缘罢。”
楚流萤紧攥着那枚沾染了泥霜的和田玉佩,头也不回地朝皇宫内院奔去了。
——
傅长凛借故辞了宫宴,顶着面颊上鲜红的掌印打道回了府。
面色阴沉得仿佛要吃人。
封子真办妥了傅大丞相吩咐的差事,已在府中等候多时,见面先是一愣,随即拊掌笑道:“哪个小王八羔子招惹的你?”
傅长凛裹挟着杀气的目光刀子般扫过他。
封子真自觉失言,略一咂摸道:“瞧这精致秀气的小巴掌印子呦,难不成是……小郡主?”
傅长凛端坐书房里端了盏茶,闻言眉间一挑,转身便要拔剑。
封子真按住他,不怕死道:“当真是她?”
他满脸不可思议:“人可是将你捧在心尖尖儿上爱着护着呢,你做了甚么能将小郡主惹成这样?”
见他又按捺不住要去提剑来,封子真慌忙解释道:“冷静,冷静。封某不是奚落你,只是实在好奇……”
傅长凛阖了阖眼,言简意赅道:“那枚玉,教我不慎遗失了。”
封子真心里咯噔一声,追问道:“小郡主日日戴着那枚,云河飞仙样式儿的?”
傅长凛缓缓抬起眼皮子,阴恻恻道:“你倒是摸得清楚。”
封子真不明所以:“她可宝贝着呢,一同玩耍的哪个不知道。若论起来,这玉的地位倒竟也同你不相上下。”
傅长凛不喜这样的比较,他捏了捏眉心,疲惫地闭目养神。
封子真替他着急上火:“都将人惹成这样了,你竟也沉得住,不怕她一时想开了,找旁人去?”
“想开?”
封子真识时务地改口:“想,想不开……”
傅长凛抿可口茶,扬手遣退端了金疮药上来的沈主簿,无奈道:“我解释过,她不愿听罢了。”
封子真苦口婆心:“相爷,这是您婚姻大事,又不是战场训兵,您得哄着。”
“好比那玉,你光是日日戴着有甚么用,您得教她听到看到,这才算懂得她的心意。”
傅长凛眼睫轻颤,若有所思。
封子真散漫地打了个哈欠,抬眼瞧见这位权术谋略深不可测的傅大丞相正一语不发地算计着甚么,顿觉不妙。
封子真是御史大夫贺允的养子,为贺氏做脏活。
当年城西命案轰动天和城,封子真被贺允推出来替罪,因傅氏出手得以绝处逢生。
他是个疯子,这些年替傅氏卖过的命收录下来大约足够写两部刑律了,偏偏为人不修边幅,实在不像个杀手。
他此刻正忧心这位爷哪天将小郡主作没了,遂献上一计道:“要我说,小郡主送的既是这样意义非凡的玉佩,您不若礼尚往来,趁此契机将傅家主母的信物送了去罢,也好借以同郡主和解。”
傅长凛沉思一瞬,回绝道:“无媒无聘,不成体统。”
待到下聘之日,再送不迟。
封子真遂由衷地赞叹道:“您当真沉得住气。”
傅长凛漠然瞥过他一眼,正色道:“你今日匆匆赶来见我,是专门来落井下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