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未曾想过有什么和光同尘,潜踪匿迹的打算!
大宋天下,本来便是他自己一手开创出来的,如今重新由他来君临天下,在他看来原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他也相信这片天地之间的臣民百姓,会更需要有他这样的一个王者,而不是原先那个不肖子孙那般庸怯懦弱的君王。
更何况,像原本他那个不肖子孙那般当皇帝当到如此窝囊的地步,他真是多看一眼都自觉得心头火起,让他去刻意模仿那个不肖子孙的为人行事而来做什么掩饰,他实在是不欲、更不屑为之,也自实在是学不来。
只是这一切他原本便不欲宣之于口,自也不会跟金兀术做任何解释,眼看着金兀术沉吟不定的模样,只是淡淡一笑,说道:“朕究竟是何等人,元帅归国之后,大可慢慢琢磨。现下女真一族十余万众尤自屯聚于山谷之间,元帅难道就不以他们的生死性命为念了么?!”
金兀术看着赵匡胤,眉头却是渐渐舒展了开来,轻哂道:“非本帅不为我女真儿郎身家性命着想,而是我们女真大好男儿,向来以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为至高荣耀,从跨上战马的那一刻开始,便已然是将生死置之于度外!”
他轻轻一笑,说道:“就连本帅自己,在出征之前亦早已修有遗书,不知南国天子可有兴趣知道若是本帅与这支女真大军此次尽数折在这里的话,我大金国却又有何等应对之策?”
赵匡胤看着金兀术似有意似无意地岔开话题,不由得眼神中露出思索的神色,饶有兴味地问道:“朕,愿闻其详!”
金兀术轻吐了一口气,望向天际,淡淡说道:“本帅自十三岁之年,率族中少年,起自白山黑水之间以来,身经大小凡百余战,斩军百万,破城无数……”
赵匡胤微微皱起了眉头,说道:“元帅的丰功战绩,朕早已是如雷贯耳,却也不必再多阐释了。”
金兀术却是充耳不闻,径自说道:“本帅生平所遇强敌之中,契丹辽人已然日暮西山,立国百年之中,对待境内各弱小民族欺凌奴役,无所不用其极,早已是民心尽失,是以纵然有耶律大石这等不世出的奇才,在我女真当日匆匆揭竿而起的数万铁骑冲撞之下,竟然不能再据有原先尽寸版图,只能一路迁退而入其原本势力所不及的极西荒蛮之地,才算是勉强站住了脚根。然则契丹人本来就已经元气大伤,又复在与西北蛮人的大战之中,损耗极大,若不是耶律大石苦苦支撑,只怕所谓的西辽早已经烟消云散,但耶律大石……嘿……”
他一时间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嘴角牵出了一丝苦笑,略微顿了一顿才接着说道:“耶律大石这些年来把自己透支得太过厉害了,他虽然今年不过五十五岁的年纪,却已然白发满头,以他现在的状态,能再撑过一两年,都已然算得上是奇迹。”
赵匡胤在一旁听着,不由得也是轻轻一叹。
他在上一个生命历程当中建立起大宋皇朝以来,便一直以平灭契丹辽国,收回幽云十六州为己任,也曾与辽国军队有过几次试探性的交手,只是未及一展雄图便自遭逢意外,也可以说是生平一大憾事。
而今他虽然早已是两世为人,看尽物是人非,然而听得昔时的老对手如此的下场,也自不由得心头微微有些惆怅的感觉。
他自来到这片天地之后,对于当前诸国之间实力分布境况,自然也曾有过自己的了解与分析,但却也终究还只是由各种奏章邸报之上得来的见识。而金兀术却是亲身与这些军队之间,不间断地打了十余年的大仗,是以若论起品题人物,当世之间,实在也找不出几个人比他更有资格。
耶律大石这个名字,以及那些事情,赵匡胤原本也自是听过许多次了,只是都不及由金兀术口中说来,这么深有切身感触。
赵匡胤想起这个文武双全的契丹人,当日里独自一人挽狂澜于即倒,扶大厦之将倾,将契丹辽国由亡国灭种的边缘强行拉了回来,远走边荒漠北,以那些沿路收拢的残败之师,一方面力振荒蛮,为自己的族人重新建立起一块生息之地;一方面又能力拒号称天下无敌的女真铁骑凡数十年之久,终究使得契丹人的血脉能在那天之西北的地方延续下去,实在是雄姿英发,惊才羡艳,只可惜终究独木难支大厦,如今却也已然是垂垂老矣。
一念及此,赵匡胤的心中对于这位耶律大石不由得涌起了一分惺惺相惜之念,却又自为之一叹。
金兀术自顾自地接着说道:“耶律大石若是一朝病逝,则契丹辽人之中再无如他那样的人才,其妻其子,守成有余,进取不足,纵能保得住现今荒西漠北那份基业不失,也势必再难对我大金有太大威胁,是以对于所谓的西辽之地,平日里于边境之地,屯军威慑即可,实不宜为了那片不毛之地大动干戈,劳民伤财,徒耗国力。”
赵匡胤轻轻点头,心下也颇为赞同金兀术之言。
光凭能对于敌我形势这番理解,不贪功、不自骄,金兀术便确实是一个可以出将入相的人物。
他现下也自听出了几分味道,倾听着金兀术的长篇大论,丝毫没有半分不耐。
金兀术回忆着自己生平经历,望着天际悠悠白云,又自接着说道:“我女真一族原本是生息于白山黑水之间的边陲小族,因缘际会,据有天下,这是因着我女真铁骑足以纵横天下的结果,然而在那高山草原之间,还自生息着许多强悍的种族,他们的铁骑弓马,并不在女真人之下,在反抗契丹辽人的战斗之中,我们曾经是盟友,但若是对于这些族群应对有所不当,他们或许就会是另一个女真。比如……”
他似是想起了什么,略略顿了一顿,这才接着说道:“比如现下纵横在高山草原间的那九姓鞑靼。”
“九姓鞑靼?”赵匡胤微微沉吟,问道:“那是什么?”
“那是一个喜好歌唱,喜好喝酒,喜好自由的民族”,金兀术的眼神里蓦然流露出一丝温柔与痛苦交织的神色:“他们如果是你的朋友,那将会是最肝胆相照的兄弟;然而若是他们成了你的敌人,那他们就将会是你最可怕的梦魇!”
“当年他们跟我们女真族人一起跟契丹辽人作战的时候,我亲眼见识了他们的骑射,他们的弓马,他们的勇悍,他们的热血,不过幸好,现在他们并不是我们的敌人,他们是我们的盟友!”
金兀术轻轻笑了:“他们并没有太多的野心,他们只想拥有他们的草原,所以或许有一天,陛下会在战场上遇到他们。”
赵匡胤淡淡一哂,不置可否。
他又何曾惧怕过任何对手!
他也希望能够创建出一个天下大治的太平盛世,然而他也深深明白,任何的太平盛世都自是建立在无数次的攻战杀伐之上!
以赵匡胤的骄傲,出现一个真正强大的对手,只会让他觉得生活变得更加有趣。
“当然”,金兀术望向赵匡胤,轻轻一叹:“本帅平生所遇的最大强敌,还是你们宋人!”
“哦?”赵匡胤闻言一哂,笑道:“元帅过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