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兀术对于赵匡胤的调侃却只是充耳不闻,径自说道:“当年我们刚刚起自白山黑水之间的时候,对于你们宋人,都觉得是不屑到极致的。”
“那时我们女真使节初入宋境的时候,看到汴京的繁华,中原的富庶,甚至于贵国使节一路之上丝毫不加防备地带着我们的使团以最短的距离直趋宋都,都让我们感受到大宋的强盛与自信。然而当我们两国议定协手讨伐契丹辽国,见识过你们那些盔明甲亮的所谓精兵的真实战力之后,我们女真人才明白,原来你们宋人的富庶繁华却自是泡软了宋人们的骨头,而那丝毫不加防备地让我们轻而易举地就获取了直趋汴京的最佳路线,并不是因为你们这个自居为天下之中的大宋皇朝真正有如实强烈的自信以及支撑这般自信的实力,却只是因为宋国由上而下,没有人对于我们这个已然崭露头角的女真大金,有一分一毫原本应该有的警惕!”
金兀术望向赵匡胤,露出一丝笑意:“大概是你们实在太平得太久了,所以从君王到百姓,甚至包括你们的军队在内,都已经全然忘了仗应该是怎么打的!”
“我们女真铁骑早已将契丹辽人的主力打得奔逃四散,而你们那号称最精锐的西军数十万众却是整装而发,以逸待劳,就在这样的情况下面,宋军居然都还能在人数少于自己不知几倍的辽国残军面前,接二连三地吃上败仗,哪怕之前我们族人对于你们宋人的战斗力已然有过了种种评估,然而这样的战果,实在也是大出于我们的意料之外。”
赵匡胤听得金兀术的话语,不由得微微苦笑。
他对于当时的战况,也早有所了解,知道这场对辽之战,实则也还自有着许多因素的影响。
自那日斧声烛影之后,自己那位皇帝赵光义为了杜绝得位不正的流言,急于开疆拓土,是以在平灭北汉之后,又复急急忙忙地对着契丹辽国用兵,结果当时鞍马劳顿,劳军远征,一时之间反倒是被契丹人打得丢盔弃甲,从此之后,跃马黄河,收复在五代战乱之际被契丹辽人占据的幽云十六州,重现中原天朝汉唐雄风,就成为了一代又一代大宋国君每每夙夜思及而又是不可企及的梦想。
是以当契丹辽国穷图日暮,女真铁蹄起自白山黑水间的时候,当时的宋国自徽宗皇帝以下的一干君臣,也就趁此机会,看到了实现这一长久以来历代祖宗未竟之志的一线曙光。
所以他们当时的宋国上下却也确实对此极为重视,知晓那些承平日久的厢军、禁军,早已自是虚有其表,不堪一战,是以特地调来了确实可以允称为帝国最精锐部队的西军。
西军久屯边界,与西夏军队连年征战,若论及真实战力,却也决非如同表现般的不堪一击。
只是一则西军久在屯于宋夏边界,习惯了西北高原的气候与作战地形,遇到了黄河北岸那空旷开阔的地势,许多原本熟悉实用的战法却是全然变成了不切实际的东西,而且西军劳师远征,却也不像金兀术说的那般是什么以逸待劳,反倒是有不少人不服水土,上吐下泻,也自是实力大减。
更何况,当日里朝堂之上那一干君臣,早已在长年太平岁月里对于真正的军事部署变得完全陌生,将这场劳师动众的煌煌远征看成了如同元宵灯会或者迎神庙祭一般的活动,更多的精力放在了祭祖告庙仪式的隆重盛大,放在了仪仗铠甲的鲜明艳丽上面,反倒是对于军需后勤这等急切之务,反倒是相互扯皮推诿,更自弃原本在西军之中拥有极高声誉的种师道兄弟而不用,反是委任与西军上下颇有心结的大太监童贯总领诸军,这一切一切,都可以说是造成了当日里这支原本在西北高原上能征惯战的百战雄师,调移黄河北岸之后,却是甫与契丹辽人接战,便自溃决千里的重要原因。
也正因着这支原本大宋最精锐的部队,在那些契丹残军面前,居然会如此地不堪一击,使得那些正自声势如虹,连克州郡,将那些契丹辽人打得溃不成军的女真人,起了投鞭跃马,到那天地之间最富庶的大宋皇朝之中纵兵劫掠的念头。
当时女真一族世代居住于白山黑水之间的苦寒之地,在占据契丹辽国的大部分国土之后,契丹贵族的豪富奢靡的生活都已然让他们感到眼界大开,而当时天下人人皆知宋国之富,又是十倍百倍于契丹辽人,在那些曾经到过大宋汴京的女真使节的形容之中,那就是一个遍地流趟着黄金与财富的国度,这些刚刚走出白山黑水,被契丹辽人百年经营积聚下来的金银财宝喂野了心的女真人,又怎么可能放过这样的一块肥肉。
更何况,当时宋国朝堂之上君臣行事的昏昧拖沓也给这些女真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毕竟当时女真人一开始便与宋国有所约定,同时出兵,夹击辽人,然而宋国光在于如何调军、何人为将,甚至于要调动哪一只军队上面,都自是争论良久,积年累月,直至女真军队已然将契丹辽人打得七零八落,甚至于当时的辽国天祚皇帝都不得不逃离都城,远走避祸的时候,所谓的宋国联军,才急急忙忙地调防而至,光凭这种处事拖沓无度的处事方法,与女真军队那种来去如风之间的分别,实在已然足以决定两国之间的胜负生死。
而当时匆忙上阵的宋军统帅童贯,在独力无法取下幽云十六州的情况之下,却又不敢就此归国,而与女真人秘约由女真军队出兵攻抢下这些其实已经没有太过强大的抵抗力量的契丹州郡,再由宋国使用巨额的金银财币赎回,这也让女真人更加看清了当时宋军外强中干的面目。
当时的宋国,便尤如三岁孩童手持赤金,一路招摇过市,是以女真人自是在匆匆结束了对辽一战之后,便自迫不及待地跃马南下,沿路纵兵劫掠,就此终于酿成了那至今仍让宋国全体军民百姓都自是思之为之切齿痛恨的“靖康之变”。
自来到这片天地之后,对于前朝军事检讨,赵匡胤也曾与岳飞、刘琦等名将有过多番召对,对于此事了然于胸,知道金兀术此言其实颇有偏颇,只是他也知道金兀术所言意不在此,是以也不多说话,只是目注金兀术,静待下文。
金兀术望着赵匡胤,淡淡一笑,接着说道:“上天让我们女真一族生息于白山黑水之间苦寒之地,一粥一食,一衣一饭,全部都是要靠着我们的双手去拼、去抢,从老天爷手里抢,从猛兽们的口中抢,从契丹辽人的贵族家里抢,也要从那么富庶的宋室的土地上抢!”
他诉说着昔日纵马劫掠南国宋室时的情状,却是恍若在诉说着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一般,脸上没有丝毫的愧疚之色,若此时在金兀术面前的是宋国除开赵匡胤之外的任何一名军士将领,或者士子大臣,只怕都早已经破口大骂,然而赵匡胤却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
他是自五代十国那个最黑暗的乱世之中走出来的真正王者,金兀术那一番话自然不符合于任何可以宣之于口的夫子教义、典章史藉里的道理,然而赵匡胤却知道,那确实真正是乱世之中,国与国、人与人之间最根本、最真实的关系。
在那段国无常国,君无常君的日子里,他已经见多了国与国、家与家,甚至于君臣、父子、子女之间,为了利益驱使,为了天子大位,相互攻伐,斩斫仇杀,无所不用其极的事例。
那些道理、那些秩序、那些太平盛世,都必须有足够的强势,足够的武力来维持。
一旦天地之间没有一个足以维持这一切的规矩强大武力,那么余下的就只有弱肉强食、优胜劣汰这样赤祼祼的事实。
自然,女真人当日侵入大宋河山的时候,不知有多少生灵辗转哀号于他们的铁蹄之下,每一个女真军士的手上,都不知沾染了多少汉家大好男儿的血肉,这样的一笔血债,赵匡胤不敢忘,也不会忘。
然而在他看来,要让女真人偿还这样一笔血债的真正方法,不在于口头之上的喋喋不休,不在于要有多少义理道义之上的谴责警戒,当然也更不可能寄希望于女真人有朝一日,良心发现,憣然悔悟,忏悔低头。
这一切的一切,都只能等待有朝一日自己拥有了足够的实力,到沙场上,在战马上,用女真人的性名去讨回来,用大宋男儿的热血去讨回来!
既然国与国之间只信奉强者为尊,那只要大宋帝国真正拥有足于震慑这片天地之间的强大武装,女真一族,就要学会承受因着自己昔日所作所为而给自己带来的命运。
金兀术望着赵匡胤淡定的眼神,不知如何心里却是有种莫名的寒意涌上来,不由得轻咳了一声,转过了头去接着说道:“当日我们女真一族纵马南下,其实想的无非是要多加劫掠金银财富,多取一些子女玉帛,甚至于我们连退却的时候的路途布置,都已然一早安排好了,毕竟你们南国宋人的人数,十倍百倍于我们女真一族,如果真正全部奋起反抗,只怕纵然我女真男儿再过骁勇善战,却也是万万抵挡不住。”
“可惜啊”,金兀术的脸上泛起一种奇怪的神色:“当日里的宋军,真正可以说是对于我们女真人望风而逃,我最记得得就是在曲州江边,我们女真人长年于马上生息,最不谙熟水战,当日我们虽然已经扎结大片木筏,然而绝大部分军士在渡江之际却还自是手足俱软,甚至根本无力发箭,当日渡江之时,原本我们已经派遣斥候先行探查过附近并无宋军出没,但是不知为何,那日就在我们的大部分军队都已然乘上木排浮至中游之时,居然有不知从哪里来的几千名宋军冒了出来,居然还配有你们的神臂弓与床弩!”
赵匡胤微微皱起了眉头,他是弓马皇帝,原本对于行军布阵便自素有所长,此次更是亲自领军出征,对于现在的这些设备军械自不陌生。
大宋这百余年来,财政富庶,年年都是多有盈余,又有设立专门研制军械之职官,不惜靡耗巨资,是以在于武器军械方面,无论较诸于契丹辽国还是女真大金,都可以称得上是颇具优势。
便如这神臂弓与床弩,都自是经过精研改良的无敌箭器,不但射程极远,而且威力巨大,当日里宋军与契丹辽国还有西夏之间相互攻防凡百余年,能够据城不失,也颇得益于这种较诸于辽夏之间要更加犀利几分的器械。
若说在金兀术所说的这种情况之下,女真军置身半渡之中的木排之上,无遮无掩,简直就是一个移动的活靶子,纵然其有能力发箭掩护,在岸边那些占据地利的宋军强力弓箭发射之下,也必然要丢盔弃甲,损失惨重,绝无可能还有登上滩头的机会。
当日里女真人虽说来势汹汹,使得大宋几至于陷入亡国灭种之境地,然则实质上只不过是充分发挥了女真铁骑来去如风的特性,循着原先宋国接待女真使节时不经意间让女真人侦知的路线,一路直趋汴京而已,实际上在与契丹辽国百战之余,真正挥军踏入宋土的女真军队人数甚至还不过万骑,他们一路之上破城不守,倒也并不是没有据地之念,只不过是人数实在过少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