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到恽湘萍老师家时,天完全暗下来了,齐益民老师摔了一跤,差点认错了家,幸亏那头高大的猎狗狂吠两声后摇头晃尾欢迎了他。那狗一个纵鹏跃上来,前腿搭到齐益民老师手臂上,伸着长长的红舌头,差点添着他的嘴。那亲热不次于地球人同外星人的会晤,那ji情不亚于久别的恋人相逢。还有那棵高大的老槐树在黑暗中像一位巨人一样做了这一切的见证。
机警的猎犬把客人带到了主人的家里,恽湘萍老师正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穿针引线。房子里只有她,三位男人都出去了。当两人见面时,都惊呼对方,差点要相拥了。
“恽老师,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齐益民老师把面料抖出来。
“齐老师,求求你好了,把这些都带回去,我不要,我不能要。去年你到这里呆了几天,已闹得满城风雨,流言蜚语沙子泥巴俱下,把人都淹死了。年那边你给我留下的钱已使我紧张得年都没过好。如果这给别人知道了,这个家不能容我了,这块地方也不能容我了。”恽湘萍老师刚露出的微笑倏闪不见了,而是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和无可奈何的委屈。
“身正中不怕影子斜,真金不怕烈火烧。恽老师,我们没做半点见不得人的事,也没一丝私心杂念,天地无欺,完全是光明正大的,在太阳光下,摄影机前,也不会有半点自惭和脸红。恽老师,难道我们就该为一种虚无的罪恶的落后习俗所压服和折磨吗?由此而担惊受怕畏畏琐琐裹足不前吗?”齐益民老师平静地坐下来,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恽湘萍老师,好像要望穿她,也望穿这世界。
“齐老师,谢谢你。”恽湘萍老师抬头望了齐益民老师一眼,立刻又低下了。
“齐老师,你有所不知,这里的人都是这样要求自己,也是这样要求别人,是这样莫名其妙地拘束自己,同样莫名其妙地谴责别人,诋毁别人。齐老师,我也和你一样想不必理别人的闲言碎语,可我还是受不住,爹教训我,说我读了几年臭书,教了几天臭书,就了不起了,不讲规矩了,玩新花样了。你们不要败坏我的名誉,干脆远远地走开,不要在我的眼皮底下让我看不惯,受不了。你听听,齐老师,你受得了吗?还有我哥,还有邻居都用异样的眼光望我,针*一般,齐老师……”恽老师哽咽了。
“我就不信他们能把我吃了。”齐益民老师软弱无力地说。他想起在家乡人们对他的眼光,那种可怕的不可理解的瞧不起的眼光,使人浑身不自在,起鸡皮疙瘩,无法忍受,却只能忍受,想反抗,却不敢反抗,更是反抗不了。
而到这里,齐益民老师却产生一种本能,好像手无意触到通红的烙铁本能地缩回一样。
“恽老师,没什么错,干嘛要畏惧。怀疑人家是鬼,殊不知自己心中藏着一个鬼,自己本身是一个鬼。走你的路,让人们去说吧。”齐益民老师点着一支烟,恨恨地吸着。他觉得人生就像烟雾那样虚无飘渺,而可怕的习惯势力就像烟火。
“齐老师,你不是这里的人,不知这里的艰辛,而且你可以随时调动,可我永远也跳不出这山沟,就是嫁出去,但我的父母兄弟亲人都在这里,还得常常回到这里。”
“好吧,我依你,我现在就走。”齐益民老师站起来,却站下了两线泪珠,“可你当初干嘛不让我在冰山冻死,饿死,干嘛要邀请我来。”他迈步要走。
“齐老师,你别。这是什么世道啊,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恽湘萍老师又扯住了齐益民老师。
“你先坐下,我去叫我爹回来,”恽湘萍老师转身走出去了。
齐益民老师仍木然地站在那儿,酸甜苦辣一齐涌上心头,在家里,自己觉得呆不下,到这里,又使人家受不了。天下地上只有泪水,没有他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