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有了点异样,看不清人影的黄昏时,陆陆续续来了些赤铜色的人,一个似曾相识的半老头子把齐益民叫进了一间十来平方米、四壁裱了些旧报纸昏暗低矮的房子里。借着那盏原始时代的煤油灯的微弱亮光,齐益民老师捡了个旮旯角落坐下,“吱呀”一声,凳子一歪,断了一根腿。两只老鼠“唧唧唧”从角落的纸屑中仓皇逃窜。齐益民老师慌地信手住墙上一抓,一张旧报纸连同上面厚厚的灰尘辟头盖脑往他头上罩下来,纸背面的一家蝙蝠呼啦齐飞出来,在狭小的空中构成一幅流动的漫画。
“原来是来当滑稽演员的。”看着空中许多翩翩飞翔的黑蝴蝶,浑身是灰的齐益民老师愤慨极了。
满堂哄笑。
小老头程又廷校长一阵阵干咳,恽湘萍老师用又长又尖的手指抿着薄圆的嘴巴“咯咯咯”母鸡下蛋一阵细笑,倒有点十八闺女的韵味,细细弯弯的睫毛下竟流落了两滴难以抑止的泪珠。这还算好,可恨的是那个胡子剪掉一半剩一半的家伙,粗声粗气像个原始的野蛮人轰轰大笑,摇摇欲坠的房子震动了,以他为首笑弯腰的,嘴巴笑到一边去的,各种怪笑形成大合奏。
“要有一个****……”
但毫无关系,齐益民老师像箭一样冲出,想跟这时告别,跟这地这命运这人生告别。可他这点权力和能力都没有,只跟一个三大五粗的大汉撞了个满怀,被他捡小鸡似地提了回来,耍木偶般推来掼去又很有礼貌地把他按在原来的位置上,身体略有颤抖地望着他们,望着房间里所有的人。更令他惊奇的是他们再也没有笑了,人人都表情严肃,一切都没发生似的,或者说他们悟知了什么,可怜他了。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伸头缩脑,大有点乐极生悲的恐惧感。
原始的煤油灯尽量发出微弱的光亮,火苗轻微摆动,给人精疲力竭的感觉,一条细细淡淡的烟雾悠悠冒出,向空中扩散,每个人无疑受到它的侵袭,灯罩倒擦得晶亮透明,配合着闪动的火舌。拖沓软绵的意识深入每个人心中之后,老师们慢条斯理陆陆续续到齐,一次很沉寂的会议开始了。
程又廷校长干瘪的两块嘴唇翻了翻,什么“玉兔驰飞,人间正道是沧桑”等等,漫无边际,毫无中心,文绉绉跟他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一样令人讨嫌,满布着不可捉摸的机陷。
“今年开学我看形势是大好的,”程校长用手指节在桌上敲了敲,很满意切入了正题。
大家很满意的点点头,李起墙老师,就是把齐益民老师拎回来的那个大汉,“是的,是的,是的。”喏个不停,同时食指不断地挖擦着洞一样的鼻孔。
“程校长,这是个好兆头,今年我们可以干***一个痛快。”马脸形的文甫正老师更是不甘落后地附和,把脚屈踏在凳上,手搁在膝上,不断拔着几乎拔光了的胡须。
程校长很满意大家摩拳擦掌的心态,做为奖赏,每人一支烟,每个人像接受王母娘娘的蟠桃一样双手喜笑颜开地接着,唱喏逗笑的,恭喜道福的,响成一片。
轮到齐益民老师时,他左右为难了。
“***,何苦呢?到哪山唱哪歌。”当齐益民老师看到在座的两位女老师也毫不犹豫接下时自言自语。
顿时烟雾浓浓,像上古时代居住在洞中的原始人在洞口燃起篝火而所有的烟雾被风灌进洞内一样。每个人很乐观这种烟雾腾腾的空气,拼命地吸着,犹如从臭气熏天的牢房中放风出来的犯人拼命吸着新鲜空气一样。齐益民老师被呛得咳嗽不止,眼泪直流。他只能打肿脸来充胖子,强吸着又苦又辣的烟。
大家却兴味盎然,谈笑风生。
“校长,再来一根。”那个叫文凭正的老师兹吧兹吧吸完了,伸出干得像烟棒的手,校长慢条斯理地抛一根给他,自己又点燃一根。
齐益民老师重重地丢下烟屁股,像得了肺痨病一样咳得更厉害。而那根只燃了一截的烟受了委屈似的在地上跳了跳,火光闪了闪极不情愿地熄灭了。
大家好像完成一个富有历史意义的恶作剧一样更加满意。那个叫牛冰玲的女老师慢悠悠地吸着冲齐益民老师嬉笑着。她三角眼,腮骨有点突出,马尾松头发,半新不旧的蝙蝠衫在这里显得极为时髦风流了。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左乳特别丰满,而右乳看上去平平淡淡。
“我还以为他有什么能耐。”坐在齐益民老师对角的进门角落里的文凭正老师向身旁的毋永贵老师窃语,手指了指齐益民老师。
毋永贵老师却摇摇头,他是学校的教导主任,鼓着双牛眼,两道粗浓的剑眉,胖墩墩的身材,被老白酒烧涨得满面通红活如一只烧红的虾公。穿件浆洗得很白搓揉得很皱的衬衫,摇头后若有所思地算计着,倒有点吴用军师的派头。
程校长嗯嗯两声,除兹吧兹吧吸烟声外,大家停止了一切窃议。轻烟升腾着,恰如其分地渲染着氛围。恽湘萍老师终于皱眉把吸了半截的烟扔掉,那烟很有趣味地一跳跟齐益民老师扔的那截并排在一起。齐益民老师像小孩子发现两个蟋蟀斗角一样津津有味地盯了一会儿,抬头望着恽湘萍老师。她脸色微红,双脚像两个吊钟别扭地摆动着。
“今年形势一片大好……”程校长掰手如算命先生,“大家看看,以往我们的老师和学生要三请四催才能陆续来齐,破十才能开学开讲,今年却明天部分班级就可以开讲,迟则后天都可以走入正轨……”啊嚏一声暂停。紧接着照本宣科地宣读各种文件,又带头宣誓般高喊狠抓师生政治工作,努力把成绩搞上去等一系列口号。
犹如鼓足了的气球,大家跃跃欲试颇有大干一场的勇猛之势。教导主任毋永贵如同作战部长调兵遣将般条条是道地分派了每位老师的教学任务,轻重缓急眉毛牙齿一清二楚。
“老师们,我们山沟里降落了颗新星。齐老师是正经八百的大学生,知识像海洋里的水一样渊博。”程又廷校长兴致昂扬,双手举起,欲抢先拥抱一下似的,“今后大家有难题多多向齐老师请教……”
“好,好……”大家众星捧月答应着。
“齐老师,我们来请教时别太保守了呀!”牛冰玲老师尽量娇滴滴,结果四不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