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恶的天气,可恶的命运,可恶的分配!”齐益民狠狠的诅咒。
太阳落山了,房子也暗下来了。他直挺挺倒卧在**,眼睁睁地咬着嘴唇不让泪水流出来。
**的蚊帐像张网一样慢慢向他收紧,房内闷热,讨厌的蚊子嗡嗡地飞舞盘旋,正商量着准备把他吞咬掉。一切都是仇人和敌人,所有东西都想消灭他。
“益民,吃饭了。”母亲的叫喊在他听来也带着哭腔。
“妈,我不饿,不吃。”他赌气,眼珠翻出鱼肚白。
“不舒服吗?益民。”
“没有,你们先吃吧。”
“益民,好好休息一下,我们等你。”
“不要你们等。”他急躁。
时间作对似的缓慢过了一个钟头。
“跟谁呕气,都怪你自己没什么能耐,命不好。”他扇了自己一把掌走出来。
父亲趴在桌子上等,母亲呆坐着。
他揩去眼泪,强装欢颜:“我们吃饭吧。”
“哦,好了吗?没关系的,吃两碗饭就会好。”母亲笑得实在不自然。
“好了,别哆嗦。”父亲冲母亲说。
这都是那张可恶的通知书带来的!想到那些分得好的同学,痛快得无法形容,举家欢庆觥筹交错,他就更加苦痛。酥软的饭咽不下,可口的菜不想吃。
“怎么,还不舒服吗?”母亲把所有的担忧和关注都皱在眉头上。
“不,妈,没什么。”他知道这回答不能排除父母的忧心。但心里却胡乱地想,怎样回答呢?分到那个穷山包围的西山乡,母亲有什么过错!?父亲又有什么过错!?但我又有什么过错!?
“益民,你瘦多了,多吃点补补身体。”父亲说了一句毫无意义的话。
“记得那次‘大革命’中,从省城的一位大学生,上山下乡到我们村里,碰巧分住我家。乍一看,白皙的皮肤,白皙的皮脸,葱根一样的手指,没有比他更秀气白皙的黄花闺女。当时我想,这样的人怎能劳动呢?”父亲放下碗筷,双手在空中做了个拥抱又松开的莫名其妙的动作。
“哼,这样的人,我以为写写画画还差不多。据说他从没参加过劳动,吃好的穿好的用好的,整天除了学习之外就是舒舒服服自由自在。来这儿是跟右派父亲划清界线接受劳动改造现教育的。到我家我确实像背了个包袱一样:这样艰苦的劳动苦涩的饭菜拥挤的住房强烈阳光的暴晒,他如何吃得消。但几天后,却并不如想像的那么糟糕。他手磨破出了血,我问他:‘痛吗?’他显得无所谓又乐观:‘肉长的,怎么不疼呢,没关系,久而久之就会好的,一个人该这样锻炼锻炼。’话说得轻松极了。吃薯米饭和苦瓜,我问他:‘苦吗?’他更乐观:‘还是头一次吃呢,好吃,真稀奇。’总之,他做任何事都很乐意,尽力做好,从不发牢骚,从没见过他忧愁。一有空就看书写字吹口琴。这样他跟我们的关系搞得非常好,队里的人非常看得起他,凡是重累脏的活儿都没要他干,只算算帐记记工写写标语。两年后,他回城了,去的时候,我们还舍不得呢。他真是一位绝顶聪明的孩子。”父亲说这些话时做了许多怪动作,好像这些话憋了几百年酝酿了几百年。
“快吃饭,看你一讲就这么多,耽搁时间。”
父亲眄视了齐益民一眼,他的脸红了,尽量避开父母的眼光。
“他是他,我是我。”齐益民心里嘀咕,“他是时代使然,在那个轰轰烈烈的时代里,城市里许多年青人以上山下乡为荣。现在是什么年代,现在是人人信奉勤劳致富,依靠勤奋改变命运。我信奉的是择优录取择优分配。”
第二天,二姐夫开车顺便来到家里,劈头就问:“益民,分在哪里?”
他傻子一样摇摇头。
“不知道?”二姐夫是急性子。
齐益民又摇摇头。
“到底分在哪里。”二姐夫阴沉了脸。
“西山乡,”齐益民耷拉着脑袋,几乎是噙着泪水说,“分在西山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