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誉口中念叨着客气和推诿地话,却任他拉着向前走,顺手将那本《指沙阵》揣进怀里。
章锡民负紧赫连誉,宁定胸怀,心如平波,气由心生,鼓荡不绝。他猛地睁眼,脚板一勾,身子一冲,踏仞崖如平地,嗖地窜高数丈。赫连誉只觉耳边风起,间或听见章锡民叫道:“赫连兄弟。抓紧了!”竟也不腾手扶他,便挂着这百来斤的汉子,腾挪于万丈深崖垂壁之上。轻灵若猿,矫捷似燕。赫连誉暗叹一声。不由得生出无力与挫败感来。自己打小便是武林名家出身,勤扎根基,精研要义,自以为颇得神髓;但这般已臻化境的轻功身法,竟出现在一个隐居崖底二十年地人身上。更何况当事人还对自己这一身本领的来源全不知情,却让人颇有些恼火了。赫连誉揣紧了那本《指沙阵》,暗想若是在我地手中,它才算不得暴殄天物。
章锡民毕竟负着一人,身段远不及当日孤身攀崖来地爽利,但此刻也已跃上了崖中央的牡丹花海,便踏着花枝,稍事歇息。
赫连誉逡巡花海,笑道:“当日若不是这片花海。恐怕在下已是葬身崖底了。”章锡民说道:“也是缘分。那日我中邪了似地偏想要摘这秋牡丹,却恰巧见你摔下来;现在想来,或许冥冥间自有天意。这秋牡丹约莫是有神灵的,这才教我救你。”
赫连誉微微一笑。他从不信什么神灵。但却若有所思地俯身下来,摘了一朵别在衣襟上。
而那人迹罕至地高崖上。此时传来轻微的说话声。
“叶叔叔,别等啦。我们回去……好不好?”
半躺在草地里的青年,将一双漆色的眼珠转了转,露出温柔的神色来。他伸手揉了揉身边孩子地脑袋。“文儿,谢谢你带我来这里。”那十二三岁的少年却跳起来拍开他的手,指着那崖叫道:“我不过是告诉你,他从这儿掉下去了——自己跳下去的!你觉得会怎样?你糊涂了么?!”
“他不会死的,我比你了解他。”那青年笑道,指着崖前的风景:“文儿,我知道你其实心里难过。看,这里风景多好。”
那少年倒在草地上,噎着声音,没好气地说道:“我不难过!叶重予你个傻子!你怎么就不信呢?”
叶重予不应声,他怔怔地看着悬崖边上正努力向天空探着身子的那朵白色草花,微风中它单薄的花瓣微微颤动着。他突然听见了什么似的一跃而起,双手紧紧攥成拳状,脸上掩饰不住欣喜与期待交织地神色。文儿见状也急忙爬起了身子,身上粘着的草屑纷纷扬扬落下来。他禁不住向崖边冲去,叶重予怕他不慎摔下,跟着三步并作两步搂住了他,隐约看见崖下一人负着另一人,施展绝世无匹的轻身功法,踏仞崖如履平地,远远地便要跃上,却被一块从崖面间兀起地岩石阻住了去路。
章锡民略显力竭,拽住了崖壁上一处枯藤,扭头对赫连誉说道:“赫连兄弟,我若负着你,不定能跃过如此之大的岩石。你现在该积攒了些力气,踏着我肩膀跃上去,应是不难。”
赫连誉也不推辞,点了点头,踏住章锡民地肩窝,施展轻功,越过岩石,却迎面看见叶重予正搂着文儿,从崖上探出头来,心里不知为何猛地一响,便似一场长梦中陡然惊醒,分不清真假如幻;但觉浑身真气一滞,往后便倒。
章锡民眼疾手快,叫道:“小心!”顾不得自己气息未稳,托手要去扶他。谁料赫连誉也同时陡然醒悟,思忖借力,双掌齐拍,正打在章锡民地胸口上;章锡民全无防备,登时口喷鲜血,失去平衡倒坠下去;却亏得那一根藤蔓,他用脚背勾紧,将身一旋,身子便在空中荡开,脚上缠紧了藤丝做支点,稳稳地伏在了岩石面上。
赫连誉心下大惊,万没有料到他被重掌击中胸口后还能有力气,身子前倾,怀中的《指沙阵》便落了出来;他急忙一把抓过,却仍是被章锡民瞥见了,他愣了愣,却似乎并没有想明白这前因后果,讷讷地问:“——你……”
赫连誉心中歹意已生,此时一不做二不休,趁他立足未定,左手吊着身子,右手反一掌拍去。章锡民万没有料到自己负着攀了一日悬崖峭壁地人竟会下此毒手,哪里想到要躲避,正中心口;脚下所扣着的藤蔓也被赫连誉的掌风扫断,整个人倒摔下去。他到底此时武功已高,虽被震伤心脉。但危机间双脚一盘,却绞住了赫连誉的双腿,身子上引。便要来抓他手臂。
赫连誉大骇,情急之间拔出适才簪在胸口的那朵秋牡丹。用夹指暗器地手法,将尖锐的刺枝扎进章锡民的左眼,章锡民大叫一声,绞住赫连誉地腿脚再使不上力气,向深崖坠去了。变做小小的一点,终于再望不见。而他凄厉地呼喊,却粘着山风,在山崖绝壁、枯木苍岩之间回响不息。
赫连誉暗暗平息激烈起伏的胸口,他的手已经被紧抓的藤条割得鲜血淋漓。他定了定神,这才抬头向上望去,叶重予正好整以暇地盘着腿坐在崖边上,朝他伸出一只手,脸上是仿佛有些等看好戏似的。微微绽开疲惫却理所应当地笑容。
下意识地开口:“——重予。”声音里不知为何没了点冷漠多了些温柔。赫连誉几乎快要忘记自己刚刚才杀了人,一个一心救他的人。
不该是这样的。
叶重予身旁搂着的是文儿。那孩子撇着脸不愿意看爹,却亲昵地偎在他怀里。“要给你搭把手么?”他将手向前伸了伸。赫连誉听见自己的长子大声地喊叫:“不要救他!他刚刚又做了什么?你没有看见么?”
但叶重予仍然努力地将手伸向崖下。赫连誉也探出手。两人抓紧了彼此的手腕,结成不会脱手的生死扣。赫连誉看到对方的汗水像泪水一样顺着自己的手臂蜿蜒而下。他闭了闭眼。任对方托住自己地臂膊。将他拽上了崖。
“爹——他的长子文华狠狠地叫他,但却并没有像一般孩子那样立刻飞扑过来。那十二三岁的孩子双眼熬得通红。脚步却向后退了退。
“刚刚那个救你地大伯……为什么要将他踢下崖去?”
赫连誉没有回答,他渐渐冷静下来。杀掉章锡民并不是一时起兴或是迫不得已,其实在看见他施展轻松攀崖的绝世轻功那一刻便下了决心。这世间若要站到顶点,便要将高过自己地人做踏脚,不仅要踩在脚下,更要踏进土里。
他暗想,究竟是谁教地这孩子这一副仁义道德的菩萨心肠。文华是他地长子,将来要继承赫连世家,这付瞻前顾后的模样不教人笑掉大牙。他本来想要迟些动手,此刻却觉得自己该给这孩子做个表率了。
他慢慢地叫道:“重予。”那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厚重的磁音。叶重予回过身来看他,突然觉得心口一重,滚烫的气息涌进四肢百骸,是赫连誉的手掌贴了上来。
“绵掌”,寓意由里而外,厚积薄发。初时伤并不重,却似乎化去全身力气,随后时日愈久,筋脉愈断,反噬愈强。待到反应过来,文华疯了似的扑过来,将他爹爹一把推开,凌厉的掌风和鼓荡的真气立刻将他震的双手虎口流血,从脸颊到耳侧掀开一道长长的口子。但他顾不得这些,他挡在赫连誉与叶重予之间。
赫连誉按住手腕,禁不住破口大骂:“混账小子!你晓不晓得若不是我晚一霎卸去内力,你现在已——
“因为你要杀了叶叔叔!!”文华大喊,他的声音发抖得厉害,“我知道!……你早就想杀了他了!!”
“够了——文儿。我没事。”叶重予站直了身子,他拭去嘴角的鲜血,按住文华的肩头,却定定地看着赫连誉的双眼。他发现对方的视线闪躲着他的逼视,苦笑着略略地摇了摇头。
他将全身几乎一半的力量撑在那孱弱少年的肩上,轻道:“走罢,文儿。”长剑出鞘,在自己与少年周遭画出白色光晕的雪妖剑阵。
赫连誉怔怔地看着剑阵中似真似幻的人影。他突然觉得再不能见到他了,头脑嗡嗡作响,不知何处钻心地痛。他听见在如雪剑光中传来若隐若现的声音:“我现在不后悔做下那个决定……你很快便会知道了。……文儿我也带走了,你放心。
他按住自己的脑袋,整个人跌在地上,有什么在呐喊着。视线里单薄而模糊的身影渐行渐远。很久以后,当他将这一片山崖当真用掌力击成平坦的岩面时他想,若是那时叶重予不张开雪妖剑阵,他或许会冲过去拥抱他。但一切都已过去。
平崖高耸,寸草不生,荒唐不已,芜若人心。<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