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霄和翠竹都站了起来,知道事情有些微妙而复杂。唯独莫昌沉吟不语,依旧看着棋盘。
侯聪先厉声呵斥了一句贺拔春:“你对殿下什么态度?”
贺拔春清冷骄傲惯了,竟不理会侯聪,依旧望着莫昌。“殿下解释一下吧?”
“放肆,哪里学来的这些阴阳怪气?太子爷教的吗?”长空平日虽然散漫,但是心里对侯聪是在意的。就在刚才,他还捂着心口,听白衣说了上午的事情,与元又沉浸在“计划赶不上变化”的心悸中,满心里焦虑,要先把元又打一顿,再想想妹妹和侯聪都亲上了怎么办,这“夫君娘子”叫起来了,到底算不算可以救命的好事。
结果,贺拔春忽然来这么一出。
长空是念旧的人,哪怕因为龙珠的事对莫昌有芥蒂,哪怕因为白衣要替死的人是莫昌,总对他恨恨的,实在是不喜欢贺拔春这么无礼。况且,侯聪是自己正经主子,太子爷在一行人南下前忽然派进来他的心腹,已经够令人不爽气,他们也已经忍而不发、尽量和睦相处了,贺拔春居然敢不理会侯聪的话?!
贺拔春听到长空如此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冷冷地笑了笑,居然拿着画儿,离开了房间。
“咚”地一声,房门也在他身后关上了,关门的人却是元又。——说归说、笑归笑,他比长空更加了解侯聪,他知道侯聪喝斥贺拔春,也不过是做个不得不做的样子,真正冒火的对象是莫昌。
侯聪他们料定莫昌不会老实的,一定还有什么计划。所以,一直警觉得很。贺拔春走了,就几乎只剩下不需要对其做样子的人了。元又赶紧关了门。
莫昌这才淡淡地看了一眼侯聪,今天的他,和往日不太一样,内心的峥嵘,似乎不太藏得住了。他那双一直如同春风拂过的眼睛,现在霜天雪地,皇家的威严因为受到触犯,化作了狰狞。
“小侯将军,你糊涂了吗?方才宇文姑娘过来说的很明白,镇上有个姑娘因为那幅画,陷入了对你的痴恋。那画儿,她看了有几百天,正好从贵国军队,大败敝国军队的时候算起。难道我事先画了画儿放在她手里?我又如何知道她会恋上画中人?我又如何知道贵国扣押我一直不肯放归?我又如何知道我父皇会宾天、别人会继位?我又如何知道贵国此刻放归我南下还要路过这个小镇?我又如何知道宇文姑娘、贺拔校尉和你会到街市上去还遇到这位姑娘?话说回来,可能我也有名满天下的水龙先生的神机妙算,一步步都算清了。可是,我走这步棋有何用处?一个疯姑娘而已,你要娶就娶,要骗就骗,不喜欢,一刀杀了,自然有人替你挖坑埋尸。这与我何干?碧霄,怎么不下了?你到底是我的房里人,还是侯聪的?”
莫昌的抱怨和想法都不奇怪,但是如果说了出来,证明他心境变了。
一颗心境变了的棋子,还值得大队人马护送、宇文白衣替死吗?
碧霄未说什么,重新坐到莫昌对面,却被侯聪走近,一把推开,撞到翠竹身上。接着,侯聪拔出剑来,凌空劈下。
剑锋切入到地方是炕桌而已——连棋盘都没碰到。
但是棋盘翻了,棋子也被剑气镇得乱飞出去。
莫昌与侯聪,隔着剑气,隔着飞舞的棋子,两两相望。
哗啦啦,棋子落满了地。
莫昌身上,流出了无血之血。
房间里第一个动起来的是白衣,第二个是翠竹,弯腰低头,以至于趴下身子去桌子腿而下、橱柜缝里,找那些散落的棋子。
侯聪又喝斥了一句:“白衣,别乱动。我这里问话呢!”
白衣并未理会。莫昌竟然站起来,逼近侯聪,面对面站着。
“小侯将军,我不知道你上战场前,谁给你送行。我那时候,母后对我要走这件事,心中并无波澜。父皇盼我大胜立威,说的都是大道理。出发前夜,他犒赏将士,还是公事公办的模样。我在东宫,一直等,我以为,等不到了。父皇,却遣人送了我一个粗布缝的布囊,打开看,里面,是和普通士兵一样的6串平安钱。那是我被贵军俘虏的时候,身上唯一的钱。我想,我父皇想说的是,我们是皇帝与太子,但也是普通的父子。他不仅盼我大胜立威,也盼我平安归家。在贵国首都,我吃穿住行,一张纸一粒米,都是贵国陛下所赐,我不允许拥有任何自己的东西。全是嗟来之食,唯独这6串钱,加上翠竹攒下来的碎银子,买了这面棋盘、这些棋子,是属于我自己的。你作为胜利者,或许不懂。但白衣懂,她比你有人味儿,换来的就是你的喝斥吗?”
侯聪根本不被这些话带走,他有自己的节奏,“殿下好口才,以前是误会你了。既然殿下这么能说,我们也说道说道,我何曾怀疑殿下有什么勾当?但我身为理国武卫将军,临阵杀敌的样子被画成画儿,四处流传,乃至民间出现疯女,我不能不闻不问吧?贺拔校尉说画中笔法殿下熟悉,本非大事,他对殿下无礼,我自会惩治,殿下在对弈雅趣之余,回答一下他的提问,又有何妨?”
“无妨,确实无妨,只是我不知道他的问题到底是什么。”
莫昌的火气被自己压下去了。但是侯聪不能轻易放过,“若是当初,成国俘虏了我理国太子爷,只怕也是一样的对待。古往今来,皇家金枝玉叶,承大富贵,受大委屈。殿下是俘虏,与我们没有私人恩怨,一饮一食不曾委屈着殿下,已经是我理国仁义,莫非把您当祖宗供奉着?”
这时候,白衣与翠竹,已经将捡回来的棋子,哗啦啦地放在了棋罐里。翠竹一五一十低声数了起来,看棋子够与不够,白衣没说什么,也不看任何人,转身走了。侯聪的脸一沉,吩咐长空、元又:“值好你们的班!别放别人进来!”
天色,已经是落霞西飞的时候。侯聪从房里出来,看到了神色稳重的慕容行,觉得因为怒火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平静了下来,“她呢?”
慕容行知道侯聪问的是白衣,“姑娘去找贺拔春了。”
慕容行低声对侯聪说,“大公子随我来。”
侯聪跟上他,双眼正看到慕容行脑后一缕掉落的碎发——他忙碌到现在,不知道吃了饭不曾?从来他都是如此,管了公事管私事,还要管些不知道算公算私的事,总之,凡是侯聪的事,他都要管。话虽然不多,心思最细腻。总是默默观察着一切,替侯聪、独孤正和元又几个,兜起他们掉落的千头万绪。
侯聪忍住没有伸手,去碰那缕碎发。他跟着慕容行绕过走廊到楼的另一边,正好有个廊柱挡住身子,从这里看过去,能看到白衣的房间上方,她与贺拔春小姐弟两个,正坐在楼顶上看晚霞,四条大长腿游游荡荡,暮春的晚风正好吹过。